连雾忽然想到,自己当年初遇着凛苍的情形。
这孩子当时不知是受了什么烈焰灼伤,半拉身子甚至还是黑炭化的,悄无声息地隐匿在那树丛旁,第一眼他都没注意到,错过去了。
那个时候,妖鬼二族刚刚分谈好新的界限规划,连雾非常不得闲,却还是坚持每天都要亲自巡逻一遍分界线这块区域的版图位置——倒不是怕鬼族来闹事,幽冥地界当时新上任的鬼主是个极会讲买卖谈事的主儿,妖族虽然之前就有独立出去的心思,只不过万年盟约尚在,缔结谈合的信物也长存,便不太好意思在此时开这个口。
倒是新任鬼主祝傥,看似是来与他们谈说领地分管之责,实际上,疆域重新略一分化,各自管辖职能重分后,除了互通有无的贸易一条通路尚存,明里暗里,却是连打带消的帮他们妖族给独立分化出去了。
连雾那时候还不解,包括之前也打听过——有关祝傥这人的风评都极差。
有人唾弃他不过一介肉体凡胎,后修通天之术,在天界就是当条舔狗,抱上了天帝的大腿,知道怎样吠更能讨主子欢心,桩桩件件干的净是些拿不上台面的事,最后是靠着机缘巧合,替天帝拔掉眼中刺,肉中钉,一举搬倒了一位险些要功高盖主的帝君,剿了他手中军权门侍,又将人剔骨灭魂,这才即将要风光无两了。
却也就是这样能一举开天门,迎天路,马上要迎来最风光无限的时候,祝傥却大病不起,再醒来后连术法修为都变得平平,自请成为平妖法师,转头入三界红尘里头去了。
是后来不知怎么进了鬼道,修成了地府之人。世人都猜,还不知经过多少谄媚构陷才又攀上了幽冥身旁,执掌了现今这个位置。
连雾当时对此人也多加防备,只是真同新任鬼主交谈下来,却又觉得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总之现下是有利于他妖族的事,他便能认同,也便要去做好。
所以那时候连雾一直很小心周边状况,生怕出个什么意外差池,打乱两族暂时稳定的局面。
差点走眼错过之时,忽又顿住回头,看了看这两界交接处蹲着的不知名生物。
主要是这生物在做的事太诡异了,连雾还是看了会,才发现这活像个大傻子的玩意儿,是真的在一遍遍不断地扣着自己身上皮肉烧腐的黑炭——或许直接称那个粉末为骨灰也没什么不可。
就这样半拉身子已经焚至不见肉身了,半拉身子还有骨肉牵连着,在那蹲着,用着自己的骨灰在地上涂涂画画什么。
连雾看的有些肉疼,心说,不定是鬼族那边的,没找对路,飘过来了?
医修本能让他又不能视而不见,刚想踏前一步,步履间带出的风不小心吹散了他在地上涂抹的极认真的那个……
说实在的,连雾一开始以为只是个木棍长条或者其他什么方块一样看不出形状的东西,却仿佛吹飞了他极为珍视的图案一样,“呼”的一声浑身焰火暴涨,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显现了兽骨全身。
只不过现下它这真身极为磕碜可笑,也令人肉疼。
由于他身上冒的不是鬼火,这下反倒还嗅出点兽类同族气息,便更加不好放任不管了。
只是这野兽戒心甚重,也无法从他一身黑炭里看出本来真身是个什么,顶天了能看出来是四个蹄,地上跑的。
所以连雾为了消除他的戒心,隔空给他抛留了点药,就走了。
往后每天都来,也不管这野兽是术法恢复了些,隐身了不在此,还是在此只是默默看着,就这样风雨无阻的坚持了大半个月。
凛苍一开始很反感这个人的出现,要不是那日被烈焰反噬的疼痛又从骨头缝里渗起,疼的他一时没捏住游无咎曾给过他为数不多的礼物——甚至也不是什么太名贵的,只是幼年时挂在脖子讨彩头的太岁壁,一时落了手,扑绕了地上的画像不说,还滴溜溜滚落到了此人身旁。
连雾好心想帮他捡起来,但凛苍不想让别人染指这游无咎给他的东西,就冲去护住了,不然的话,凛苍是不想现身的。
不止凛苍愣住了,连雾也愣住了。
他心道,这野兽好快的恢复速度。
因为现身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着黑袍十分高大壮硕的男子。
太过锋利的眉眼,眼睫又太过浓长,几乎轻微一垂便能盖住眼瞳中所有情绪。
因为连雾是仰脸望他的,便能看到这双眼——
可曾见过腐生在白骨沼泽之地的森罗藤蔓吗?
会接天蔽日的蜿蜒攀藤,之后便盖住那天光,只在缝隙碎网的间隙,偶然落进去那么一丁碎阳,映亮了他这眼瞳最深处的寒星点点。
像尸海浮光,凝着股从地底反上来的死寒潮气。
这双眼沉如棺木,难起悲喜。
像极了……像极了当年某个时段的自己。
连雾心下轻轻叹了一声。
而凛苍也愣住,是因为,这人身上也带有一种轻微的,能在某个呼吸间同游无咎一致的一种味道——是他有时候栽植完新种会拿来净手,最寻常可见的一种小药草汁液的味儿。
凛苍克制地闭了闭眼——他现在恨有关游无咎的一切,可是他也做不到去牵连无辜,更何况这个人给自己送了半个月的药。
他又睁了睁眼——但是,但是,但是!多想再呼吸一口和游无咎的气息有关的东西啊!
凛苍心下好想笑,他骂道:
你可真是贱啊,凛苍。
都这样了,仍旧那么想念游无咎吗?
仍旧……想念。
及至凛苍修养好,那已是距离进焚炉祭鼎四百年后的事情了。
这期间多亏连雾也是出自医修一脉,加之凛苍自己本身的愈合能力,才堪堪彻底把命捡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