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锤”,打铁匠喊道,话音未落,一柄铁锤已握在他的手上,徒弟连忙又捡起另外一把较大的,打铁匠将烧的通红的铁片夹在铁锭上,师徒二人便开始轮番捶打,负责掌钳的小铁锤打在铁片上,发出“叮”的声音,大铁锤落下时则“当”的一声,竟产生了一曲叮叮当当优美动听的玄音。只见方正的铁片逐渐拉长,炉火依旧旺盛,太爷爷看的出了神,竟没觉得热,不一会镰刀刃初具雏形,打铁匠暂坐休息,徒弟改用小锤敲打边角,平整定型以后在凉水里淬一下,再回一次火,这刀刃就算打成了,剩下的便是抛光打磨的精细活,所有的流程走完,徒弟会用大拇指在刀刃上试一试,最后给磨的透亮的刀刃装上刀把,这才算是一把完整的镰刀。
太爷爷早上出门直看到打铁匠收摊,一天下来竟能打制十六七把镰刀,虽然他老人家没有参与任何一把镰刀的制作过程,但每一片刀刃里都有他灼热的目光,他以十岁年纪熟悉了打铁的每一个步骤。当二十年后年他第一次拿起锤子时,不经试验就成功打制出一把锋利的镰刀,虽然他从没有与打铁匠师徒二人说过一句话,但太爷爷心底里将二人当做自己的授业恩师。
这一年,军阀战争仍在继续,布尔什维克的风已悄然吹向中华大地,溥仪还抽空在他的小朝廷里结了个婚,太爷爷也学会了打铁和卖货的本事,近几年地里收成不错,东家也不吝啬长工们的吃食,太爷爷的身子骨渐渐长开了些,虽然性格依然羸弱,但在同龄人中看着不再消瘦。
秋收以后,吃了几个月谷豆精料的驴子也比原来更加高大威猛,个头比一般的骡子也不逞多让,偶尔傍晚牵着出去饮水时碰见流着眼泪的冯老四,仗着驴子太爷爷也敢和他对视一眼,不过人家追时他还是跑。太爷爷希望自己能和驴子一样长得壮实,那晚驴子喝水时,他在河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毅然决定加大饭量,这为他以后正方大脸秃头,膀大腰圆个高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当然,秃头与此并没有直接关系。
年少时的岁月总是匆匆,数年时光仅在弹指一挥间。一九二七年的时局依旧混乱,奉军进驻河南与豫军展开大战,但这并不影响春后的野草冒出地面,那棵冯四洒血的老榆树已比前些年苍老不少,一根根粗壮的枝干展示着它生长的痕迹,常年缠绕缰绳的地方勒进一圈,地上的青草照常丰茂,早已看不到当年洒下血的丝毫痕迹。太爷爷将驴缰绳拴在树上,依然躺在青草芬芳、花香四溢的田野里,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翘着二郎腿哼唱着不着调的曲子,暖春的阳光洒在脸上软乎乎的,微风抚摸着太爷爷进入了梦乡,田野里只有驴子吃草的声音和风吹榆钱响。
太爷爷刚梦着和长工刘才的女儿刘显慧牵了手,就听到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喊,“马跟驴、马跟驴......”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响亮,待他睁开了眼,发现身前站着冯二,手里提着一柄大砍斧,太爷爷吓出一身冷汗,赶忙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老爷差我来砍树,要做一张榆木桌子和四个板凳,牵走你的驴,别妨碍我做事。”十五岁的太爷爷站起身子,个头已和冯二一边高,两肩还要略微宽些,看看冯二手里反光的大砍斧,用微弱的语气问道:“榆木疙瘩还能做桌子?”“这我不管,老爷让我砍我便砍,牵走你的驴就是了。”冯二答道。
太爷爷环顾四周,用手指着身前身后十余棵粗壮的榆树,问道:“这么多树,为什么偏要砍我拴驴的这棵?”“我乐意,怎地?”冯二用戏谑的语气说道。
我认为太爷爷在冯二跟前硬气是极不明智的,因为那是一个拿着砍斧的野蛮汉子,太爷爷稍作思考,抬头与冯二对视,用平时不太多见的语气说道:“冯二,你这是故意找茬?”“你这么说也没有问题,实话告诉你,我大哥一会就来帮我拖树,识相的话你还是趁早滚远些,他可没有我这么好的脾气。”
太爷爷那天好像吃了牛筋一样,面对咄咄逼人的冯二立场竟如此坚定,愣是僵持着冯老大出现在正午的艳阳里,太爷爷最初是透过倒垂的榆树钱叶之间的缝隙看见冯老大往这边走来,平时倒没在意,今天仔细打量,发现那冯老大身材竟如此魁梧,妥妥的一副壮汉模样,正思索间那冯老大已到身前,“磨磨唧唧的,砍个树要这么半天?”冯老大瞪着牛眼质问冯二道。
冯二对他大哥是打心底里畏惧,连忙指着太爷爷说道:“这马跟驴今天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犟脾气,偏跟我对着干。”这冯老大接下兄弟手中的大砍斧,往手心里唾了两口唾沫,双手掂了掂斧头,斜眼瞪着太爷爷,冷冷的说道:“我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胆子。”说着就往榆树跟前走去,太爷爷三步并作两步,将身体横挡在冯大与榆树之间,身体因畏惧颤抖着,一言不发而态度坚定。冯老大一只手将斧头拖在草地上,一只手跟抓小鸡似的将太爷爷扔向身后,太爷爷脸朝下落的地,嘴里叼着泥抬起头,眼里已布满泪水,双手紧抓着两把青草,小绵羊一样的身体却用狼一样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冯大,驴子见状不对,早已竖起长耳侧听着。
冯老大双手抡圆了斧子,看见从树后伸出的驴脑袋时已收力不及,只见斧刃深深得嵌进驴脖子里,然后斧头背也跟着进去了,驴子还没来得及叫唤,驴嘴唇贴着左前腿耷拉了下去,断了脖颈的驴子晃了晃就倒下了,血似喷泉一样涌了出来,随着肚子起伏越来越慢,血流渐渐缓了下来,太爷爷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多年前冯四被踢时才流了井口大的血迹,当时冯二还叫嚣着要砍了驴的脑袋,没想到最后应到了冯大的手里,太爷爷还在地上趴着,转眼间已被鲜血包围、泡湿、浸透,冯家兄弟一时也傻了眼,自知闯了大祸,这驴子担着春耕上千亩地的重任,死了没法向老爷交代,太爷爷与驴子情同手足,看着眼前场景,顿感悲切,不觉放声哭了起来,毕竟当时那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冯大盘算片刻,一句话没说就向西逃了,太爷爷活着的那些年里再没有听见过他的音讯。
东家当然有钱再置办一头驴子,但为了惩罚冯家兄弟,他并没有这样做。罪魁祸首冯老大已无踪迹,可冯老二也脱不了干系,于是他便承担了驴的角色,拉犁推磨,直到年后东家又添进了一匹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