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稍微大些后,太爷爷放驴的范围便更广了,他的好奇心已不满足天康村四周熟悉的原野,渐渐大着胆子去往别的村庄,也结识了很多别的庄子在外边放驴的孩子,当然也有放牛的。
从伙伴们的嘴里知道了很多天康村以外的世界,了解到天康村外边有新安县城,新安县城外边有洛阳城,洛阳城外边还有整个河南,像天康村这样的村子中国有几十万个,几十万个是什么概念,我想当时的太爷爷心里是没数的。
也在这没有冯家兄弟追打的日子里,他认识了挑着扁担游走四方的卖货郎和推着木板车走街串巷的打铁匠,世间的手艺有千百行,太爷爷最先接触了这两样,也只学了这两样,这两门手艺后来让太爷爷一家老小活了命,打铁的手艺在爷爷的手里断了传承,卖货的行当却是延续至今,不得不佩服太爷爷在少年时的先见之明,知道儿孙没有多大出息,提前留下两样看家的本领养家糊口。
秋收之际,各家的大人们都在田里忙碌着,孩子们也放下了手里不要紧的活,太爷爷新的任务是给农忙的长工们送饭。有一次他在天康村西边的田埂上隐约听见货郎的吆喝,这是他熟悉的声音,也是他渴望的声音,虽听不真切,但那优美的旋律已然在心里响起“换针换线嘞……,一颗鸡蛋一轱辘毛线;铜壶瓷碗嘞……,白面能换灯盏;猪鬃猪毛嘞……,猪骨头拿个蜜饯……”。
货郎筐里的货物卖的少换的多,可以用家里无用的猪毛骨头和富余的白面鸡蛋去换取实用的物件,小孩大多用猪骨头换吃食,要么一块冰糖,要么一小块蜜饯,其实就是用糖汁裹起来的各种果干。
太爷爷不由得嘴里跟着哼起货郎的吆喝声,将送饭的事忘了个干净。
他循着声音到时货郎身边已经围满了人,小孩蹲着,大人站着,外边的小孩侧着身在大人的缝隙间鱼一样往里头钻。地上前后摆放着两个开了盖的木头箱子,前头的箱子里整齐地陈列着各种吃食物件,后头的箱子带着些许霉点,里边散乱地扔着啃食干净的猪骨头和半袋子面粉,从袋口的颜色看应该是荞麦粉,一般人家是舍不得拿白面换给货郎的,再加上那几年军阀混战,普通人家也没有多少余粮,无论哪个朝代,当兵的要打仗,种地的要纳粮,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太爷爷挤开众人,和货郎一副熟络的样子,帮他铺开灰布,将货物整齐地码放在上面,家用物件在前,方便大人拿起来观看。冰糖蜜饯在后,以防小孩混水摸鱼。不大会儿工夫,地主家的小孩儿拿着钱买了蜜饯,惹得围观的小孩儿一阵骚乱,看小地主舔一下蜜饯,他们伸出舌头舔一舔干裂的嘴唇,看小地主吃一口蜜饯,他们也跟着咬紧牙关,小地主咽了下去,他们的喉间也一阵鼓动,却是一口唾沫。
自冯四被驴踢了以后,东家再也没有赏过太爷爷冰糖吃,这会儿竟也眼巴巴的看着。货郎从放糖的盒底捏起一点糖渣放在太爷爷手心里,他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赶忙一把扣在了嘴里。等到围观的人少了,且都是看客的时候,太爷爷又帮着货郎将货物摆放在筐里,看着他渐行渐远,只剩下一个黑点的时候,才意识到已是晚饭时候了,而给割麦子的长工们提中午饭的篮子还冰凉地在自己脚边立着。
太爷爷趁着暮色溜进家里,果然看到父母铁青着脸,太爷爷知道秋收时节的长工就跟春耕的毛驴一样,都是铆足了劲抢着干活,火热的太阳催着大家不敢停歇,稍迟些等麦子熟透了麦粒撒在田里,这一年的功夫就算白费了。这一天太爷爷挨了出生以来第一次鞋底板子,倒不是因为一顿午饭让大家挨了多少的饿,而是这个时候出岔子极易动摇长工们一鼓作气的决心,泄了这口气后边的速度是要大打折扣的,说不定会因此延误了秋收,太爷爷自知理亏,欣然接受了这一顿鞋底子。
天康村四周土地肥沃,地主老爷家里拥有上千亩良田,一半以上租给了庄子里的农户,只收租子也够一家老小衣食无忧,老东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知道任何时候只有自己的地里能打下庄稼来,才是时局动荡的年代里活下去的底气。因此,每逢秋收,东家必定亲自上阵,前些年身体好的时候他也下地和长工们一起干,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了,却也要在田埂上看着,只有将麦粒装在粮仓的那一刻他才会将心放在肚子里。
太爷爷对割麦子不感兴趣,他最期待麦忙前打铁匠挨庄挨户赶制镰刀的盛况,此时野草枯黄,大多被各家连根拔了堆在草料房里当做过冬的燃料,太爷爷也就不用再去放驴了,难得有空观摩打铁匠打制农具,看着他支好木板车,悠然地抽两口旱烟卷,找一处稍高点的土堆,站在上边扯着嗓子吆喝两声,好让大家知道他进了庄子,太爷爷总在给驴子添料时听见他的声音“磨剪子嘞戗菜刀,铁犁耙子打铁镐,破了的碗、裂了的锅,铁盆子铁桶都能箍”。
打铁匠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不仅太爷爷听得清晰,就连驴子也扑棱着两扇耳朵。打铁匠吆喝并不卖力,他只需用声音喊来第一个主顾,然后通过铁锤敲打在铁锭上的声音来替代吆喝,太爷爷到时,打铁匠早已将火炉、风箱、铁锭等工具卸在地上,精壮的徒弟赤裸着上身呼哧呼哧地扯着风箱,打铁匠从河里打来几桶冷水放在木板车前备用,眼瞅着炉子里的火苗窜的高了,打铁匠利落地夹起一块铁片塞进火里,六月的天时而吹着闷热的风,不一会师徒二人都沁出汗珠,太爷爷心想这指定是要打镰刀了,别的农具用的料都要再多一些。
这个时节,锋利的镰刀是农户们第一所需,地主家的二十几把镰刀大多卷了刃,今年倒是不必打制新的,只需要磨一磨刀刃还能接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