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王庄是个有故事的村子,近年来它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模糊了,我在这个矗立了千百年的古老村庄里生活了不过十余年而已。岁月带走了我的亲人,马王庄一一作了见证,如今我的太爷爷、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弟弟妹妹和侄子侄女们都深葬在跃马河畔贫瘠的土地上,伟大的土地容纳了活人,也承载了死人,如今那一圈高耸着身子的土坟稳稳地端坐在我的心里,那幽暗潮湿的土地终将也是我的归宿,暂且莫慌,容我走完人生这个过场。
“马王庄,马王庄,一半姓马,一半姓王,马是马匪的马,王是王爷的王......”,这是我们从小就传唱的歌谣,父亲教给我的时候说后边应该还有几句,但爷爷教给他的时候已经不完整了,我也问过爷爷,他说他父亲教给他的就是不完整的,马王庄活着的近四百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后边几句的。就这么一支残缺的歌谣据说已经传唱七百多年了,歌谣里的王爷也不是真实的王爷,只是古时候一名姓王的老爷,马匪是不是真正的马匪已无从考证。
今天的马王庄马姓和王姓仍然占多数,几百年来陆续迁来的其他姓氏还不到三十户,马姓以九十八户的优势牢牢把持着马王庄的绝对话语权。
七百年的岁月变迁对马王庄的贫瘠没有一丝改善。去年春节回去,看着老母亲鬓角日渐增多的白发和依然如故的马王庄,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总想写些什么却又无从下笔,思绪良久,决定这事啊,还得从太爷爷那个年代说起。
可笑可笑真可笑,生个孩子跟驴叫。
有人坐着金銮殿,有人火坑赶着跳。
榆树钱子能当饭,观音沙土嘴里灌。
野狗吃的满嘴油,百姓不见窝窝头。
一九一二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无非两件,宣统皇帝溥仪退位和太爷爷的出生。溥仪退位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拉开了中华民族繁荣锦绣新的篇章,而太爷爷的出生则开启了我马氏一脉数代人的传奇故事。
太爷爷出生在充满帝王之气的中原大地,出生时清政府已名存实亡,但地主阶级仍然活跃在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上,他老人家和地主家的小驴驹子同一天出生,驴生在凌晨,地主老爷特意披着褂子去看了一眼,是头健康的黑驹子,满意地抖搂着身子又去睡了。太爷爷生在傍晚,日落西山还露着半截身子,直到太爷爷顺利降生,日头才带着漫天的霞光没了下去。他的爹娘都是没有文化的长工,在给孩子取名字方面显得尤为随意,说他既然跟老爷家的驴一起出生,就叫“跟驴”吧,名字贱了好养活。我一直以为这是太爷爷的外号,后来一再证实确是小名,不过后来他又给自己取了一个顺听的官名叫马贤,但几乎没怎么用过。
天康村地处平原,村子四周都是农田,秋收以后,放眼望去尽是平川,是个放驴的好地方。地主老爷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得知在小驴驹之后又新添了一个小长工,对马跟驴这个名字也极为满意,觉得这孩子和驴有缘,略作思考后决定让两个小家伙一起成长,于是太爷爷从五岁便担任起了放驴的工作,直到十五岁那年这头壮硕的叫驴意外身亡,十年的时间太爷爷的秉性驴子一清二楚,但驴子的脾气他是一丁点儿也没学着。
我出生时太爷爷已离世多年了,但他的软弱与悲壮依然被人相传。爷爷对他父亲的过往只字不提,陇原大地上的父子大都这样,儿子一生都在追求父亲的认可,父亲一生都瞧不上儿子,骨肉相连却又苦大仇深,直至其中一人死亡。因此我只能从别人的口中了解这位素未谋面的先祖,我曾在画像中端详过太爷爷,长得正方大脸、膀大腰圆,似乎和别人口中的软弱丝毫不沾边。听闻他老人家说话操着一口外地方言,这是自然,因为我听到这些事时已生活在甘肃陇原县的大山深处,而太爷爷的故乡在洛阳平原上的天康村。
有一位杨姓老头活了九十多岁,那是我在马王庄生活期间见过活的时间最久的老人,他年轻时与太爷爷交情颇深,因此太爷爷的生平我大多从他的口中得知。
太爷爷拢共活了四十七岁,前三十年在河南做长工,后十七年在甘肃打拼家业。杨老头说太爷爷少言寡语,聊起过往多在酒后,太爷爷的前半生他是道听途说,但作为马王庄最年长的老人,大部分人在他这里没有秘密。
在一个天气炎热的午后,我抱着一个产自边疆的沙地西瓜,蹲在门口的小石板上在杨老头的口中听尽了太爷爷的一生。讲述期间我几次听到奶奶在家里喊我吃晚饭都没动身,回过神来才发现杨老头已去了多时,地上满是躺着的西瓜皮和星星影子一般散落的黑色西瓜子,月儿偏过屋檐,不见了踪迹,我沉浸在太爷爷的过往中久久无法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