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农村夜里仿佛刻在黑色的大地上,村民们也没啥像样的娱乐活动,都是吃过晚饭就收拾睡觉,导致家家户户都有很多孩子,当然这之间不一定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太爷爷的母亲生下他时已经三十多岁了,这在清末民初是不大常见的,太爷爷的父亲是地主老爷家里干了半辈子的长工,夫妻俩就生了这一个孩子,格外宠爱。
天康村的地主家里有四个长工,前后为地主老爷贡献了十一个小长工,只有太爷爷温顺乖巧,深得地主老爷喜爱,因而常能得到一小块焦黄的冰糖解馋,这让其他几家的孩子恨得牙痒痒。冯田家的四个孩子都比太爷爷年长,三个男孩干的是割草的活计,老三是个姑娘,帮着洗衣服做饭,那是个顶个的奸猾,要不是看在冯田为家里操劳多年的份上,老地主早都打发了他们。
太爷爷年幼时和他们兄妹接触的不多,冯家弟兄三人白天提溜着镰刀竹筐外出干活,晚上睡觉也不在一个院里,一直持续到太爷爷五岁那年开始为东家放驴,倒也不是多重的活,就是白天牵着出去吃草,晚上带到河边喝饱了水再牵回来,这就时常能在野地里碰见冯田家的三兄弟了,当时年龄最小的冯四都有九岁,比太爷爷高出一个头去,幼时的太爷爷遭足了冯家兄弟的欺辱,而他本身又性格懦弱,身上的淤青伤痕就没见消停过。
天康村的春天绿意盎然,河里的冰层消融以后,野草最先冒尖,麦苗也养足了精神鼓着劲与青草争春,桃花杏花挂上枝头,柳叶压弯了树上的细枝儿,待到榆树长了钱叶、洋槐开了白花,也就到了放驴的好时候。
清明前后的空气里稍许带些凉意,早晨出门前太爷爷的母亲总会给套一件短卦,六岁的太爷爷抗了一年的揍,身板比年前显得厚实了些,但放在年龄一般大的孩子中间依然显得瘦弱。反倒正值壮年的黑驴趁着太爷爷挨揍的功夫吃得膘肥肉厚,一身黑毛跟焗了油似的闪着光,驴蹄子蹬在青砖上发出厚重的声响,老远的听着跟打鼓似的,要不是它对太爷爷有感情,一尾巴就能将太爷爷掀翻。
出了庄子以后太爷爷就会趴在驴背上,任它东南西北挑选自己想去的方向,驴驮着跟驴和天康村的田野渐渐融在了一起。老东家的后圈里还养着两大九小一窝猪,这个季节全靠冯家三兄弟割草喂养,春天里草鲜,小猪崽子正是长肉的时候,老东家督促得极紧,所以他兄弟三人异常忙碌,偶尔在村子外边和太爷爷碰见了,也是象征性地追着踢两脚就匆匆离去,太爷爷这一段时间尤其开心,以为这幸福的日子会持续到深秋,毕竟没有一个小孩子情愿天天挨揍,可事实证明,他开心的还是有些早了。
这天,太爷爷兜里装着临出门时地主老爷塞在手里的一小块冰糖,颜色深黄散发着焦香,他舍不得一口含在嘴里,总是舔一下又放回口袋,等嘴里甜味淡了拿出来再舔一下。出了村子后他老远地看见冯家老四挥着镰刀割草,太爷爷本想扭头走向别处,又觉得冯家兄弟近来态度有所缓和,也就壮着胆子牵着驴往前直走了。擦身而过时冯老四斜着眼瞪了太爷爷一眼,太爷爷看冯老四没有别的动作就停在前边不远处一棵老榆树下,缰绳绕榆树缠了两圈便蹲在一旁看蚂蚁、逗蛐蛐了,开始还注意着冯四和驴儿的动向,但不一会就投入到了大自然的万千事物中。
太爷爷竟丝毫没有意识到冯四是啥时候站在身后的,只觉得背后有人,转过头便看到冯四带着戏谑的目光,紧攥着拳头,看太爷爷终于注意到了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马跟驴,这几天没揍你,怕你忘了疼,我也不难为你,刚好干活累了,让我捶两下解解乏。”
太爷爷知道终究是躲不过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煞神走近,抬起握紧的拳头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浊气,朝着自己的右腿砸了下来。奇怪的是在太爷爷腿上传来疼痛的刹那,最先尖叫出来的竟是冯四,太爷爷低头一看,原来冯四刚好一拳砸在兜里的冰糖块上,硌疼了手一时没忍住喊了出来。
冯老四平日里最是嘴馋,也知道老东家会给太爷爷赏冰糖的习惯,瞬间意识到那兜里准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就像老光棍看见小媳妇似的眼里冒着绿光冲了上来,却没注意到手里的镰刀尖划在了驴屁股上,驴皮甚厚,老镰刀划在上边连个印子也没留下,但驴子还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它健壮的后腿,只见冯老四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向后弹了出去,太爷爷手里紧紧握着被砸裂开的冰糖楞在原地,只看见冯四的左眼睛如开了闸的水阀一般眼泪混着血水喷涌而出,驴蹄形状的血痕仿佛胎记一样盖在他的半边脸上。
冯四一声尖叫引来了不远处的两个哥哥,在赶过来的过程中刚好看到前边一幕,冯老大最先反应过来,赶忙扔掉镰刀和竹筐,背起老四就往家的方向跑,老二捡起地上的镰刀和筐子,指着太爷爷的鼻子说道:“马跟驴,看好你的驴,迟早有一天我剁了它的脑袋。”过了许久,草地上的血水不再鲜红,渐渐泛起了黑色,蚁虫们贪婪地享受着这天赐之物,驴子吃圆了肚子,像吹足了气的猪尿泡一样鼓着,太爷爷微微缓过神来,牵着趾高气扬的驴子往村子里走去,竟一时忘了牵它去河边喝水,不过春天里的野草水分大,一晚上不喝也不碍事。临近村头时太爷爷才觉得手里黏糊糊的,原来太过紧张,将手里的冰糖攥成了糖水,他将残渣舔了一遍,双手随便在地上抹了几下,待手上沾满了土不再发黏,才牵着驴子进了村。
大概是驴子有戏弄的成分,被一头成年大叫驴一蹄子弹在眼睛上,十岁的孩童竟能侥幸活着,甚至左眼还有微弱的视力,只不过冯四的后半生眼眶上经常粘着脏兮兮的分泌粘液,天晴他也在哭,天阴他也在哭,死了娘他也在哭,连娶媳妇这么高兴的日子也是半边脸笑着半边脸满是泪水。
那个年代的驴命比人命值钱,别说活着,就算踢死了冯老头也不能拿驴子怎样,只能扇太爷爷一个大耳瓜子了事。太爷爷的父亲中年得子,自己从来没舍得说过一句重话,平时挨冯家崽子的打不说,还要挨冯家老子的打,他老人家长年干农活,有的是一把子力气,也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主,挽着袖子和冯长工干了一架。从此以后,冯家老子和太爷爷的父亲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冯家兄弟和太爷爷也斗了半辈子。
太爷爷的脸肿着,驴还得继续放,冯老四的眼眯着,草也得继续割。这一年的野草长得异常丰茂,冯家兄弟阴魂一般跟着太爷爷,驴在哪里下嘴,他们就在哪里下刀,在这个本该吃喝不愁的春天里,地主家的一窝猪瘦了一圈,驴肚子上的膘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终于有一天东家发现了异样,规定冯家兄弟出了村子只许往东走、太爷爷出了村子只许往西走,驴子才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