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随后便到了峰州,江北最后一县武平也是不战而降,在接下来的时日里,高骈除了报捷、催兵外,便一直在衙中料理民事。奏表能不能送到长安——能不能送到天子御案上,是很难说的,毕竟自出海门,莫说天子诏旨、宰相堂帖,便是韦广州(韦宙)的书牒也断绝了。催兵是因为他确实需要兵,蛮兵不是不可用,不是不足用,而是若以蛮兵之力收了交州,其势必将尾大不掉!他至少还需七千镇兵,合得一军之数,再佐以半军峰州土蛮,半军交州土蛮,如此乃可无害。而在此前,得使峰州之人安居乐业。人安乐则不能乱,不能乱乃可以此为根本,从容进退!
十来天后,遣往西道江上游的侦骑飞马回报,说有南诏军数万水陆大下。很快谍报也到了,来的是前拓东节度使——现任善闸节度使的杨缉思,齐齐整整的三万人马。善阐又作鄯阐,乃南诏别都,即唐所置黎州东南八平城左近(今个旧市一带),端居峰州上游,是南诏东南的门户。几乎同时,交州城也扯出了上万人马,沿西道江鼓行而上,大有合围峰州之意。高骈收了兵马入城,准备城守。不想,杨缉思并没有直接进攻峰州,而是先拿下了西边二十里的承化县,驻了兵,掠过峰州后与交州兵会于唐林县,几天后便渡江绕到了峰州对岸,深沟高垒,筑了一个大寨。其用意很明显,围困峰州,断绝唐军来援之路,且收取江北诸县。也不愧蛮中呼其为“杨诸葛”、“杨武侯”,知道胜兵不可与争锋,或许还懂得善胜者不战!
高骈倒也不着慌,蛮王增兵,也是意料中之事。城中积粮颇多,尽可以挨上一年半载的,一年半载寻不着战机,一年半载还不能挪不动李维周的蹄爪?其实要挪动这厮的蹄爪也容易,不慕忠义者,必歆富贵,赂上一床财货便也有了!只是他总觉着此事荒唐,传扬出去,名声便污了!到了第二年春三月,江北诸县皆陷,海门还是一无动静,高骈也耐不住了,吩咐了高浔一篇话,夜分在西江道里放了一只船,遣了回海门。
船由西道江岔入南定江,再由南定江岔入武安江,撞到一个浅滩,便望着了海门镇。高浔跳上岸便对随行的小校曾衮道:“事若不成,以血溅之!”曾衮几个道:“我等亦不敢爱死!”行不远,便有逻队过来了。见是高浔,流矢下了马,拜了一地。高浔扶起道:“我记得不差,你是天平军小校张杰!”张杰点头,便问道:“都护可安?”高浔道:“如何得安?五千军转战半年,陷在蛮军里,粮草也将尽了!”张杰长叹一声,道:“兵马,李骠骑如此,诸将士也是敢怒不敢言!”高浔道:“你等不敢,所以我在此!烦你与众将士传话,我一行若死,愿得一忠义之士往报峰州!”张杰也不敢多言,点了下头,便上马先往城中报去了。
高浔到了城下,城上士卒便嚷了起来:“高兵马!高兵马回城矣,高兵马回城矣!”城门很快就开了,城上众将士便捧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起峰州的情形来。曾衮道:“兵马离城时一切尚安,此时如何却不得而知了,众兄弟!前岁邕州之役,南诏杀我八镇父兄子弟,莫不成都忘了?今都护以五千镇兵居群蛮之中,设若峰州不守,蛮势复炽,海门岂可得守?家岂可得还?”士卒便齐嚷起来:“出兵!出兵!援峰州!”正嚷着,李维周便拽着他的牙队过来,众声不由得低了。
马一勒住,李维周便喝道:“适才嚷的人是谁?惑乱军心,与我拿下!”曾衮便嚷声上前道:“是我,忠武小校曾衮!”李维周道:“拿下,以军法斩之!”曾衮直脖瞪目嚷道:“军法,后期者斩!都护与骠骑约,后军差半日发,今半年已过,骠骑为什还在海门?”李维周赤着脸高叫一声:“予我拿下,斩!”牙兵便扑了过来。曾衮狠着性拔了刀,一怔,却往地上一掼,流泪嚷道:“也还有王法,天子屡下诏敕,要速平安南,骠骑却拥兵玩寇,意欲何为?显违天子诏命,是何罪?是何罪?”李维周厉声叫道:“拿下!”
曾衮便将身往地上一扑,大哭起来,牙兵还是上来采住了,高浔便嚷了出去:“且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牒,过去跪举到了李维周马前,低头道:“骠骑,都护急牒求援!”李维周气梗着,将鞭子一扫,嚷道:“哪得援?没援!”高浔默然起了身,铿地一声便拔了刀,唬得李维周差点跌下鞍来。高浔却又拜下,举着刀道:“骠骑不援,峰州早晚必失,高浔亦早晚是死,与其死于蛮手,何若死于敕使之手,高浔愿与曾衮同死!”随着的便都拔刀举刀拜下道:“我等愿与兵马同死!”一众将士便也举刀拜下道:“我等愿与兵马同死!”
这时,监阵使韦仲宰急匆匆赶了过来,下马便问道:“监老,此是何故?”曾衮在地上扯脖嚷道:“都护急牒求援,骠骑却嗔我等说嚷,要斩杀了!”韦仲宰拾了牒,看了道:“尔等都起来,此事我与监老平章好,自有处置!”便过去拽了李维周的马缰子。李维周还扯缰嚷了一声,韦仲宰也不管,径直将马拽到一边,默了一会,抬头道:“监老,事不可过甚,过甚必有灾殃!此回须得发军!”李维周冷声道:“怎的?要割我鸟么?”韦仲宰道:“监老,天下非一二人有口耳,安南之情实如何遮盖得住?蔡袭没能,康承训也没能的!眼下军情又如此,一兵不发,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见李维周还咬嘴不吭声,他便硬声道:“公既不发军,仲宰便只得疾辞回朝!”抬抬手,便走。李维周跳马追了过去,泥人生了铁气性,此事大不佳,这厮归了朝,必走漏消息的!
韦仲宰道:“公发军便罢,我留不得的!”李维周扯住道:“予他三千,如何?”韦仲宰道:“一万,我随了走!”李维周哼声道:“他高骈视得阉人如无物,我却狗了脸成他的富贵?我割了鸟,脸鼻还得留着活人!你要走便走,走!”便推了起来。韦仲宰啪地便跪了下来,抹着泪道:“监老,高骈有罪,我又有何罪?”李维周要走,韦仲宰便抱了腿。李维周便道:“予你四千!”韦仲宰磕头谢了,起来道:“监老,这七千兵什时发?”李维周道:“哪来七千?”韦仲宰道:“监老适才金口,予高骈三千,予我四千,可不是七千?”李维周笑了下,道:“也罢!”军情如此,也得个收场。
韦仲宰说嚷了,高浔便收了刀,七千也够了的。李维周却还要斩曾衮,韦仲宰跪着死拦,将士也告饶,最后还是杖了五十才罢。
两天后,韦仲宰、高浔便押着义成、天平、平卢、兖海七千兵离了镇。这回却是向东南走,于兴安(交州属县)左近过了朱鸢江(西道江下游),便一路沿河鼓进,不快,日行不过三十里。这些都是高骈吩咐的,用意便是要将交州的兵往东边扯。
段酋迁使了赵诺眉守朱鸢县,嘱他勿战。赵诺眉从驩州、爱州过来是携了三万杂蛮的,自己麾下又有两万南诏军,以五万敌七千而不战,岂不大损国威,使群蛮生心?高骈以五千军大破范昵些时群蛮便有了不好的言语。安南群蛮所以归附者,说到底还是畏威,见破了交州城,败死了蔡袭,覆了一城的唐军,怕了!所以不战乃下策,只有战,摧败高浔,则高骈可擒——海门之军也不敢再动!赵诺眉并没有将这个意思与段酋迁平章,这老子是牛,范昵些是马,他便是风,三不相及的。得了胜,使捷报说去!
高浔离朱鸢还有三天路程,赵诺便使人在城东十五里伐木填沟,开了战场,与高浔下了战书。城中便开始椎牛宰猪,大饷士卒。三天后日出,赵诺眉在城中只留了两千军,押着四万八千军都在战场列了阵,他以南诏军居中突前,爱州土军兵马使杜守浊居左,驩州土军兵马使麻光高部居右。南诏军枪盾居前,弓弩在后,四千骑军翼于两侧,很是齐整。两边土蛮却是犬牙差次,各有花色,骑马的有,骑象的也有,裹犀甲的有,裸身的也有,着乌皮靴的有,赤足的也有,执槊带剑的有,执叉使棒的也有。
直到食时左右,唐军才缓腾腾地进入战场,裹着甲,列着阵过来的,也怨不得慢!阵也不知是个什阵,牛骨棒似的,两头厚,中间薄,薄处偏还是中军旗鼓所在。人马勒住,赵诺眉便踢马上前,一边觇敌一边喊话,那阵凹处跑出一骑黑马,猜是高浔,便嚷道:“高兵马,中朝君子亦猜人乎?说好阵而后战,便是裸身而来又何妨?”高浔嚷道:“君子不猜君子,若小人,无华无夷,无南无北,皆有以待之!”赵诺眉道:“公骂我为小人乎?”笑了笑,又道:“以地而论,诺眉确为边裔小人。高兵马,这是什阵?可愿赐教一二?”高浔道:“此乃诸葛武侯八阵图之一,以少击多,无往不胜!”赵诺眉笑道:“公欲吓我乎?”高浔道:“兵法: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公之军七倍于我,又无骑军,无此阵,我安敢至此?”赵诺眉笑,抬抬手便转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