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小年的前一天打到那么多野鸭,堆到磨舍子屋中间,老高老高的,都是自己的了。
桂嫂子自然是高兴,但又有些郁闷。她和丈夫商量,让新民和长春荡着枪划子给娘家的人送几对去,桂爹不同意。还说新民、长春年纪太小,路远不放心,那分明就是借口。看到妻子面色有些不好,就改口说等过几天再打到了亲自送去。
桂嫂子转了个弯,坚持说要剁几只野鸭明天祭灶君,过一个丰盛些的小年,桂爹还是不肯。最后说到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辛苦了一年图个什么,他才勉强同意了剖一只。
这样,那一大堆猎物又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几乎和自己无关。
小年清早,一切的不愉快都在野鸭炖萝卜的浓香中一扫而光。
柴火烧得很旺,灶台靠里的大锅连续向外冒着热气。桂嫂子今天煮的是一只大野鹅,有七、八斤重。孩子们不停地在灶屋里钻进钻出,唯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吃早饭。
除奶奶留在家照看几个小屁孩外,桂爹将家里其他人分成四组:爷爷、桂嫂子、新民和长春、自己。谁去哪些地方都做了安排,他要将野鸭在今天都送到朋友们手中。吃完了早饭就各自出发,一视同仁,每位朋友家送两对野鸭子。
这里有个问题,每位朋友家送两对野鸭,就是四只啰。野鸭大小悬殊,怎么做到一视同仁?
其实,“对”不是数字,而是一个重量单位。
洞庭湖区的猎人在对野鸭这种猎物进行计数时,不是直接指重量,而是用“对”这样一个貌似数的字来代表。对不是两只而是五斤半左右的质量:对鸭一公一乸为一对,三鸭子一公两乸为一对,八鸭子两公六乸为一对,黄鸭个头大,两只为一对,章鸡也是三只,杂子鸟可多达几十只才能凑成一对……总之,一对野鸭就是五斤半上下,不管是什么品种。
只有天鹅例外,白天鹅最重的可达二十斤,野鹅大的也有十几斤,就只好用只来计数了。好在一个狩猎季节难得打到几只天鹅。
所以,桂爹说好的剖一只野鸭,到了桂嫂子这里就挑了只最大的野鹅。那么一大家子人,不挑出个最大的能有什么吃?这也算得上中国人擅长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百姓家中的最好体现吧。
野鹅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大雁,它和其他野鸭有很大的区别,和天鹅一样是草食动物,也不怎么下水。
猎雁有专门的方法,这次打下来几次,应属“误伤”。
大雁在中国人心目中份量很重,它是信使,也是思乡的人寄托情感的载体,如“鸿雁传书”、“胡雁哀鸣夜夜飞”。也正是这个原因,猎人们并不经常特意去猎杀雁群。
湖南衡阳有一座高山叫回雁峰,相传南飞过冬的大雁到此便会停下而不越过。湖南人非常熟悉的范仲淹,一篇《岳阳楼记》使之名扬天下,虽然他从来没有到过岳阳楼,甚至连湖南也不曾去过,但凭他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够了。就是这位大家,还有一首叫《秋思》的边塞词,里面一句“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说的就是衡阳回雁峰。
话扯得有些远了。大雁少有人猎杀并不说明其不美味,一般的野鸭是根本比不了的。你可以用家鹅和家鸭的味道作对比,它们也是一个吃草一个杂食。这种区别也存在于牛羊肉和猪肉之间,因为前者是草食动物而后者是杂食动物。孩子们并不讲究这其中的区别,但桂嫂子可是了然于心的。
小年是祭灶君的专属节日,但和所有类似的节日一样,最终祭的都是献祭人的口腹,至于其他内容都只不过是形式而已。
按说渔家的小年是农历十二月二十五。“官三农四渔五”,城市居民和商贩二十三过小年,农民二十四。渔民的地位向来最低,他们要捕鱼打猎给别的群体先过节,最后才轮得上自己。
桂嫂子小时候在娘家过惯了殷实生活,一些生活习惯也不愿随着出嫁而改变,其中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也算是一件了。
当然,也有北方二十三南方二十四过小年的说法。也许这只不过是小年风俗的一个变种吧,因为历代统治者居北方的多,而南方寥寥。
野鸭子炖萝卜,渔家人认为是绝配,也确实味美。但一盆真材实料的清炖野鸭就不好吃了吗?恐怕另外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增加这道菜的体量吧。就连独据一方的猎户人家也是这么个吃法,更何况是占绝大多数的普通农户家庭呢?九口人的大家庭,一只七、八斤重的野鹅处理干净,落到每人肚子里也没有几两肉,自然是炖肉的萝卜也特别的美味起来。
过完小年第二天寒潮来袭,天气一下子冷得不行,傍晚还下起了鹅毛大雪。越是这样的恶劣天气,越是狩猎的黄金时间。大部分的水面和草地会被冰雪覆盖,野鸭就都集中到那些因种种原因不会被封冻的地方。而且,这种天气视线往往很差,鸭群不易被惊扰,容易近距离射杀。
桂爹带着小黄到就近的几个狩猎场转了一圈,盘算着后半夜去干他一票。
小岛西边有一片高出湖面的黄土地叫桡无矶,桡无叽的南面是丰莲湖。说是叫湖,也不过是一片两千亩左右的喇叭型水面,喇叭的出口就连着大湖面了。因有上游的流水和高岸温暖的地下水在湖底渗出,一般寒冷的天气都冻不住。
至于丰莲之说就无从考证了。洞庭湖区很多地方都会有成片的野生莲藕、野生菱角和野生蒿笋,那是大自然对生活在这个区域人们的慷慨馈赠。但丰莲湖里却没有莲藕,一株也没有。问过见多识广的老人也不知道,只道这地名从来都是这样,也许那里历史上曾经广布莲藕吧。
只要把推枪的枪眼从桡无矶土坎的边缘伸出去,在丰莲湖觅食的野鸭就暴露在了射程范围之内。但这里靠泞湖垸太近,经常会有人出来活动,将狩猎的时间放在后半夜更安全和保险。
计划好的狩猎却因为一宗意外的发生被耽误了。
大黄出了状况,好像是不行了。大黄是一条老猎狗,已经陪伴着这一家人十七年了。十七年对狗来说,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时间,相当于人活到一百岁以上吧。
它确实是很老了:夏天开始,行动就明显迟缓下来;深秋该换毛过冬的时候,却长不出太多的绒毛来。因为怕冷,入冬以来就老往火堆边靠。
桂嫂子经常将鸭肝煮熟了给它补充营养。但再好的东西,似乎也提振不起它的食欲。
这天下午,它突然站不起来了,却又匍匐着身子努力想爬到雪地上去。桂爹和桂嫂子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们宁愿不相信,也不忍心!
他将大黄抱回到灶围子的柴草堆里,还往灶里添了些柴,好让周围的空气暖和些。
就在桂爹出出进进做着外出打猎的准备当口,大黄趁人不备又爬到雪地上去了,被发现时都已冰凉僵硬。桂爹很是懊恼,他知道这件事不可避免,但也无法不为失去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爱犬伤心。
大黄几乎从不犯错。
只有一次,有个外地来捡脚鱼的人,见狗被锁链套牢在棚屋边的木桩上,就用脚鱼叉作势要打。猎狗被激怒,露出牙齿来对着人“呜——、呜——、”……那人以为得意,就真的打了两下。大黄挣脱锁链扑向那人,被闻讯出来的桂嫂子大声喝止。
那人走后不久,桂嫂子不放心追了出去,在东边不远的堤坝下,那人已被大黄扑倒在地。
事后知道,大黄从背后攻击人家,先将前爪搭到对方的肩膀上,那人吓傻了蹲了下来,大黄随口将他后颈脖扯下一块皮来。如果他当时要是回头看,大黄就直接给他锁喉了。
桂嫂子赶紧招呼人将伤者送医院,赔了医药费不说,还要将一大筐脚鱼送给人家补身体。
家里一般养三条狗,一条打猎,一条看家,还有一条是用来训练接班用的猎犬,相当于预备役。猎狗的训练既辛苦又耗时,没有三年五年时间是上不了大场面的,所以猎狗不仅是猎人的伙伴,也是猎人的重要财产之一。
并不是如人家说的家里不能养两条狗,“两个口字下面加一个犬字,就是一个哭字,不吉利。”渔民不会有那么多忌讳。
小黄正式接大黄的班也有三年多了,它今年八岁,正值壮年,但三、五年后它还是得退休。节后就得去找一只纯种的狗崽子开始养着,得空时开始慢慢调教。
小黄是大黄的第三代。猎人们为了保持猎犬的纯正血统,会有意在圈子中对好的猎犬进行繁育。
大黄可算得上寿终正寝了。
桂爹冒雪将它埋在爷爷种的猫公刺树下,好让那颗常青树静静地陪在它身边。他挖了一个大坑,先将干稻草铺在里面,小心地将大黄抱进去,让它平躺在稻草上,再用蔑折子盖好才填的土。
小黄陪在一边,默默地注视着桂爹做完这一切,眼睛里充满哀怨和伤感。临了,它仰头对着夜空长嗥,那低沉而悠长的狼嚎声响彻黑夜,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经久不息地回响着。
除了狩猎,节前已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特别是连着几天大雪。
兔子虽然换上了白带浅灰的冬装,在雪地上仍有些显眼,小黄在几里外就能发现它们。雪地上猎兔子,湖滩上地势平坦,单用猎狗追就能逮到。太靠近芦苇地则要用枪,躲进去就不好找了。
桂爹带着手铳和小黄,难得去打了一回兔子,一天下来收获了八只。也不算多,来年好将兔子皮做成冬?。
也用推耙子就近打了几次野鸭,小有收获。
推耙子是推枪的另一种载具,有点像圣诞老人的雪橇。木头做成的长方形架子,底边两根长木条裹上竹片,前面向上高高翘起。推枪架在上面,行动时人躲在后面向前推着走。
白天风莲湖鸭子不多,星星点点的。桂爹将一块白布用竹竿支起,遮挡在推耙子前面,人在后面推着架子缓缓移动,差不多远近时使出猎狗。
近处的野鸭见到狗被惊飞,但没关系,小黄正在雪地上来回转悠,一会又在雪地上打两个滚,远处的鸭子就飞了过来,伸长脖子观望,惊飞的野鸭在天上兜了一圈又落下来了。他们一定是在观看一场杂耍,都朝着猎狗的方向看得入了迷,在一个远近适当的地方转着圆圈,且越聚越多,越转圈挤靠得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