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么美好的, 如同梦境一般的一段日子。
可惜,大丈夫立身存世,只有情情爱爱,终究是不会满足的。
甚至连她这样的女中豪杰, 亦不会满足。
否则的话, 崔六小姐当初就不会婉拒家中的安排, 毅然入宫。
他也知道清河崔氏彼时内斗得厉害,早已不是很多年前那个清白立世、屹立不摇的世家大族。
当然,朝清徐氏也未见得有多么清白良善。
可是,他还以为以她的手腕、智慧和见地,要应对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哦, 当然不是问题。
崔六小姐的手腕、智慧和见地,足以支配整个国家,又怎么会支配不了小小的清河崔氏或朝清徐氏?
只是崔仪认为,她的手腕、智慧和见地, 更应当用在更伟大、更正确、更值得追求的地方。
而非绮窗绣户之后,朱门女眷之间。
她是他所见过最了不起的女性。也正是因为如此, 他们两人可以携手闯过无数风雨, 却不可能有一个人去屈身侍奉另一个人。
他甘心供她驱驰,那是因为她目光所向的, 亦是胸有豪情壮志的男儿立身存世所应当奔赴的方向。
当有一天他的世界缩减为一方小小的办公桌、几片碎石碑或破瓷片, 或者几张模糊的拓片纸张……
久而久之,他的心中, 尽管极力压抑,依旧还是会生出不甘。
鸿鹄焉能安于燕雀之巢穴?
可是眼下, 他已经老得再也飞不动了。
他伏在这温暖又陌生,重重绮罗堆砌、却又无比空空荡荡的巢穴之中, 终于允许自己放肆地去思念那追寻了一生又一生、却终不可得的佳人。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
他近乎无声地呢喃着。
回顾我这一生,所愿皆无法如意,徒然一厢情愿地用心良苦,为情所困的心情却无人可以倾诉,只能独自一人在南边的林中缓步而过。
他竭尽全力,将手中紧握的那只小药瓶高高地举起,想要举到自己的眼前来,最后一次注视瓶身上那枚泛黄的标签上,她熟悉的小字。
“每日三次,每次两片,至少连服七日”。
呵。
和他想要提笔写给她的那些风雅诗赋、优美文字截然不同。
她留给他的最后念想,就是这么平平淡淡的十四个字,毫无平仄,毫无韵律,毫无美感,只有这等直接叙述,冰冷客观,直白扼要,简洁明了,却能够在关键时刻救他性命。
他缓缓闭上双眼,恍惚间,那一年春日的清风仿佛又一次吹拂在他的脸上。
缓坡上伫立着体态修长、身着鹅黄衫子的清冷少女,迎着那风仰首阖目,脸上浮现出一个惬意的笑来。
而在坡下,一袭蓝衣的俊美青年定住脚步,亦微微仰首,视线的终点就落在那少女的脸上。
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
彼时,他不会知道,他此后无数次反复思念着这个人,咀嚼着彼此之间巨大鸿沟留下的苦涩,想要向她奔赴而去,却终究相隔山河。
……就如同那优美而哀伤的诗赋中所说的那样,到了那时,我还能迎着清风,任清风洗去我一身疲累,再将这微薄的一点希冀,寄托于归去的流波之间吗?
徐慎之最后一次问着自己,但是他知道,他终究是得不到答案的。
“详妍……燕雪。”
他翕动双唇,最后一次费力地发出这几个他不知在内心之中翻来覆去念了数千数万次的音节。
这一世,没有详妍,没有燕雪,没有崔仪,没有一切。
没有了她,他依然可以坐到首辅之位,凡历数十年,权柄不坠。
可是啊,可是。
这一生,终究毫无意趣。
他更不会知道,在他气息沉寂之后,与他时空相隔、时间错位的那一个世界里,时间流速要比他那里慢得多、因此彼时只有三十几岁的她的案头,有一盏小小的孤灯,乍然明亮了一霎以后,亦永远地暗了下去。
而她,伸出手去,覆盖在刚刚灭掉、犹有余温的灯盏上,沉默良久,用另一只手在面前的屏幕上打出了一行字。
“‘燕山雪’世界,永久封存吧,不必再监控了。”
当屏幕上传来对面发送的“好”和“已封存”两条极短的消息之后,掌管整个时空管理局的优秀女性却在自己的办公桌之后,深深俯下了头,任凭两颗泪珠,坠落在深色的红木桌面上,化开了一滩小小的水迹。
“燕山雪”的故事,曾经是造就崔女士传奇职业生涯的最亮一笔。即使时至今日,凡是盘点时空管理局历史上最出色的表现、最精彩的故事,任何榜单,都绕不过“燕山雪”。
但就在“燕山雪”一次次被提及的背后,隐藏着多少难以弥合的伤痕呢,却只有崔仪自己知道。
诚然,只要她想,她大可以一次次重回那个小世界里的某个时间点,再去见徐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