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舒的长睫微微颤了颤。
他闭了一下双眼, 再睁开时,黑眸里已经带上了一股冷然感。
“为何如此断言?”他轻声反问道。
谢琇眨了眨眼,有点想笑。
……虽然这么做可能有点冒犯,但她就是循着自己的心意, 真的笑了出来。
“国师大人莫不是一时魔障了?”她笑着, 轻飘飘地问道。
“国师……是大护国寺的高僧, 本宫若梦里出现国师,该是多么……世所难容的行为?”
她刻意强调了“高僧”、“本宫”、“世所难容”这几个关键词,果然见玄舒沉默了下来。
很好,你那颗过热的脑壳也该降降温了——这可不是从前那个小世界,本宫再也不用为了世界和平而忍耐你了!
谢琇暗自在心底给自己比了个v字。
但倘若玄舒是这种如此轻易就放弃的人, 他上一世也就做不出为了重新见到“阿九”而拖着整个世界去祭天的疯狂事情了。
他敛下眉眼,身上一股沉郁的气势呼啸而来。
“种前世因,得后世果。”他平静地说道,“俗人之见, 不值一提。”
谢琇:“……”
拳头硬了。但又不知为何,觉得这的确是玄舒能说得出来的话。
他在“三生事”那个小世界里拒绝“阿九”, 其实也不是因为什么世人的异样眼光。
“阿九”与他同行多时, 要说异样的眼光和议论,早就不知道有过多少了。
“阿九”本就是合欢宗女修, 百无禁忌, 自然不会在乎。但玄舒身为佛子,居然也从来没有一次拒绝她是因为“我是僧人, 不应与女子同行,恐受世人诟病”这种理由。
谢琇那时候本来以为, 他不用那样的理由,是因为他是佛子, 佛法高深,在他眼里,“阿九”不过是红粉骷髅,而其他世人麻木空洞,如木雕泥塑;无论是红粉骷髅、还是木雕泥塑,在他心中并无分别,同行与否,是生或死,都不会映入他的眼中。
但现在仔细想来,那时的他拒绝,从来都是因为,他以为“阿九”是他追求大道上的阻碍。
而最后当他感觉到“大道”二字,不过是他自我束缚的借口,他便以“大道”为魔障,索性一道摒弃。
假如只凭“佛子”二字,就认为玄舒和那些典型悲天悯人、甚至甘愿以身饲虎的得道高僧一样,那就大错特错了。
谢琇垂下眼帘,慢慢又坐了回去。
她懒得再与他多做口舌之争,冷冷道:“本宫心忧之事甚多,因此夜来梦境也多。但这其中,国师大人并不牵涉在内。”
她骤然抬眼,目光炯炯,直视着面前的玄舒,一字一字道:
“我心中并无一刻念及过你,自然梦中也不会见到你。”
玄舒右手五指倏然收紧,手背上绽起了青筋,看起来竟似要将那串十八子佛珠生生捏碎。
他的气息也陡然沉重起来,身上绽出一股可怕的气势。那一瞬间,若是心神稍微脆弱之人在场,或许会产生某种错觉——
夙有慧根、生具佛性的国师,这一瞬身后几乎要浮现起的巨大黑影,竟然不似菩萨或佛像,而是——
张牙舞爪,肢体狰狞,须发皆散的某种……魔物。
可是那张白皙俊美的脸上却没有类似的神情,玄舒只是忍耐似的蹙了蹙眉。
不得不说,他的骨相极为优越,即使是这种僧人的造型,也难掩他五官的俊美。
他不言不笑时,便有种庄严感;而他说话时,眉眼间骤然染上了一层神采,又似莲台上的神佛,足以光耀世间。
但此刻,他微微蹙着眉,便陡然生出一段万丈烟雨来,仿若江心雾雨濛濛,一叶小舟飘荡于水中,却辨不清方向,不知去路一般。
“我……我只是想寻回那些,被我遗忘了的记忆。”他低声道。
“我已试过了所有的方法,奈何只能于梦中拼凑那些零碎的残片。而那些零碎的画面中,很多……都有你。”
他的声线本来清冷,但此刻染上了几分黯然之意,便添了一点磁性。
“我并不能接受浑浑噩噩度此一生的命运。因此,我只能来寻求你的帮助——”
他又迈开几步,直到她的桌案之前,方才站定,隔着一张铺满各种奏折文书的长案,与她视线交错。
他们彼此对视了许久,谁都没有率先移开眼神。
并非相互角力,只是——
她的眼神是平静的,毫无波澜的,听了他真诚的剖白,也并不能在她眼中激起同情或怜悯的余波。她注视着他,犹如注视着徒劳下拜、向神佛祈求幸运的红尘苍生。
但她好像并无一丝施舍善念于他的意愿。
而他——
他不得不放软了身段,温声祈求。
因为他骨子里何等聪明高傲,他不能接受自己也是被命运蒙蔽的众生之一。
因此他不择手段,也想要知道那被命运抹去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