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记忆之中身中魔气的红眸不同, 他的眼眸很黑,目光却很清澈,衬得那双眸子如同两丸明亮的黑水晶一般。
谢扶光,正应该拥有这么一双明澈得能够照见世间一切黑暗虚妄的眼眸才对。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 摇了摇头, 紧盯着他, 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能让你去送死,谢扶光。”
她摒弃了“谢御史”那种御前奏对时更合乎礼仪的称呼,直接用那个她记忆之中更深刻的名字称呼他。
谢玹一愕。
谢琇已经继续说道:“……朝廷固然也是养士千日,用在一时,但这等朝廷与藩镇之间的冲突, 实乃自相残杀之事,若是难以平息,最终便只有一战……事已至此,实在犯不上再多牺牲一位忠臣。”
谢玹闻言, 虽然目光依旧明澈,但脸上却慢慢浮现了一丝有点不知所措的神色。
他好像不知道是为了谢太后称呼他为“忠臣”, 不愿意教他以身赴险而感到高兴才好, 还是为了谢太后拒绝了他的请求而感到失落才对。
“可是,娘娘……”他迟疑地说道, “您若不派忠于朝廷的人去, 那还能派谁去呢?”
谢琇笑了一笑。
“我自给盛节度使写一封亲笔信,教个小兵送去, 送下就可以转身回来,不必说服他们, 也不必等他的回信。”她说。
谢玹惊愕起来。
“可是,娘娘!您这样做, 朔方军是不可能听从您的,盛节度使也不可能就此改变主意……”
谢琇道:“或许吧。”
谢玹急急说道:“所以,您应当派臣去!臣会尽一切努力说服盛节度使……”
谢琇笑了,又摇了摇头。
“这或许都不是盛节度使一人能够决定之事。”她异常坦率地对他说道。
“即使他被你说动,他底下那些人也不可能真的坐视他解甲卸剑,只带赤手空拳的二十人入京觐见。”
谢玹的脸色变了变。
“臣对此也有所预测,但是……朝廷一开始总不能立刻就让步,必须先严令他们按成例行事,方能昭显天子之威!”他争辩道。
“接下来若是还僵持不下,娘娘和皇上念在盛家多年来戍边有功的份上,额外开恩,再行协商旁的法子,这自无不可……可这些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不能直接就加恩于朔方,倒教他们小瞧了朝廷……”
谢琇看着他一递一句地絮絮说着,好像生怕她这位年轻面嫩的太后会屈服于城外罗列的朔方十万精兵,轻易让步,堕了朝廷威严似的,倒也不觉得有多么冒犯,反而有一点想要发笑。
那种笑意并不是因为嘲讽或自嘲,而是因为——
谢玹的语气,太像一个过度担心的兄长,每一句话、每一个角落都要嘱咐到,都要掰开来揉碎了替她讲解,生怕她遗落了哪个细节,就做出什么顾此失彼的决定来似的。
他甚至都没有计较谢太后在刚见了他两三面的时候就称呼他“谢扶光”,是不是有点太无视礼教规矩。
不过,或许这就是谢玹骨子里深藏着的另外一方面性格呢。
有着不顾一切的冒险精神,想挑战那些礼教与世俗的束缚下不可能达到的事情,彬彬有礼的外表下隐藏着离经叛道的意味……
他抬起眼来,终于在太后的许可之下,能够放肆地直视这位年轻的谢太后的容颜。
明眸皓齿,靡颜腻理,分明是极美的容颜,但被颜色发沉的盛装很好地包裹和烘托起来,便突破了年龄的限制,有了几分沉静端肃、高不可攀的感觉,恍若前朝石窟壁画上所绘的天女。
而这样的一个人,此刻却被红尘中这些污浊的算计和利益所绊住,忍着气,忍着被侮慢的耻辱,一点点权衡着要做什么才能保住这个国家,这危如累卵的和平,甚至是她脚下一名微不足道的臣子的性命——
他的头脑一热,目光再度起了一点点波动。
他直视着她,说道:“请让臣去。”
在她翕动嘴唇,说出拒绝之词以前的一瞬间,他又诚恳地说道:
“娘娘,在与朔方撕破脸之前,总要走这么一遭的。”
“臣感念娘娘为臣顾惜性命的恩德,但倘若只派人送封信去,也不等对方的回复就回来的话,朔方一定会说受到了朝廷的怠慢,是朝廷的轻视将他们逼反……而这个罪名,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是不会接下的,他们一定会硬按到娘娘的头上……”
“而我——而臣,不能让娘娘承担这种莫须有的罪名。”
他叙述着理由的时候险些说走了嘴,将循礼自抑的自称“臣”,说成若平辈相交的“我”。幸好他一下子就意识到而及时改口过来。
“娘娘就该一直是这样,名声清白无瑕,无愧于先帝的托付、皇上的信任和天下臣民的景仰……”
谢琇怔怔地听着,听到这里终于胸口一悸,继而哑然失笑。
“不必。”她摇了摇头,柔声打断了他。
“我不需要甚么生前身后名,想要的,也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得到。”
她微微敛下眼眉,思考了一下,然后重新抬眼望着面前的谢玹。
“不过,你说得也没有错。是该在与朔方撕破脸之前,最后给他们一个机会。”
……其实,她是想,最后给盛如惊一个机会。
被派到这样的反派大boss角色,若是真正的盛如惊来了,或许非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