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云并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 但本能地让他觉得有一丝危险。
他正要撤开手,便感觉自己指背一沉,垂目望去,竟是她伸过手来, 轻轻覆盖在了他放在她肩头的那只手上。
她的声音低低的。
“……郎君。”
她的动作十分小心谨慎, 即使覆盖过来, 也只是她的手指盖在他的手指之上,倘若他想要摆脱,不过是一瞬间之事。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手并没有动。
他就那么垂着眼睛,静静看着她纤长白皙的指尖, 一点点摸索上来,一点点覆盖他的手。
他的手指虽然原本长得修长好看,但如今日日在云川卫里办差,不是握笔就是舞刀弄剑, 不仅指上生了薄薄的茧,而且手背上还有一道血色细长的划痕, 是前日不慎划到的。
他盯着自己的手, 嘲讽似的想道,不知他那位养尊处优的好弟弟仁王, 又会不会有这么一双手。
这是一双饱经挣扎的、狼狈的手。应该和那种地道的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保养良好的千金贵体, 并不一样吧。
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忽然涌上了一股陌生的冲动, 促使他想都没有多想,忽然一翻手, 将她的那只手突然握在手中,略用了一些些气力, 便将她的手也翻转过来,在他眼前展开。
……果然,虽然她的手背看上去白皙柔滑,但她的掌心,也有极不明显的薄茧。
那是一双经过劳作或终年练习的手。
和他的一样。
是一双经历过狼狈与苦痛、却不曾认命,拼命挣扎,经过愈合和再度崩裂,游离在富贵与艰困之间的手。
啊,原来,在这富贵锦绣之中,也曾有一个人,与他一样,拥有一双同样的手啊。
他的胸中忽而涌起了一股陌生而模糊的……柔意与嘲意。
不知是为什么,他蓦地抓紧了那一只手。
皇上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一个大小姐指婚给他?
是因为觉得他这样的身份,只合娶一个这样的妻子吗?
……但不管如何,他在此刻,倒是觉得,皇上大约也有算漏的一刻。
因为他觉得,山间苦修的谢大小姐,或许与他这个被放逐于外的皇家遗珠一样,即使伪装得再好,也与那些天潢贵胄格格不入。
……即使有朝一日爬上了人间的巅峰,可以俯望这世间,依然会为这被遗弃、被看轻,永不知足,即使得到了再多、心头的深渊也无法填补的宿命所纠缠。
他气息沉沉,忽而哼声笑了。
……
次日,小侯爷果然携她同往嘉福居。
嘉福居在城西,靠近平民百姓聚居的坊市,倒是与那些高官贵人所住的城东不太一样。
此处距离小侯爷第一次约见谢琇的“近霞馆”也不远,但近霞馆位于一条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也因此那一日小侯爷所表演的“一见倾心”戏码,有着许多来往行人旁观,并立刻传扬出去,声势造得浩大非凡。
不过“嘉福居”的地点就低调多了,乃是在一条小巷里。门口挂着个半新不旧的招牌,而且只有一层楼,店面也不算太大。
谢琇:此处竟然还能密谈?!
当然,待得她走入店内,便知道自己是想得太简单了。
店伙计见了晏小侯进来,仿佛很熟稔似的,立刻上前迎接,并带着晏小侯与谢琇二人穿过空荡荡的店面,绕过柜台,径直进了一扇小门。
谢琇一脚跨出,方知店面后别有洞天。
这家店的后院里,居然还盖着一二间砖造小屋,从外头看并不显眼,但当迈入房门,便能看到,屋内居然陈设得整洁清雅,墙上挂着一幅字,屋角香炉里烟气袅袅攀升,散发出一股隐约的香气。
谢琇笑道:“真是别有洞天啊。”
窗下一张高几上摆着一只瓷盘,盘中摆着几个香橼。晏行云走过去,拿小刀切开一个,将那几片香橼在瓷盘的宽沿上一片片罗列开,一股清爽的气味几乎立即升起,将屋内先前因为没有开窗而闷出来的一点浊气冲得干干净净。
“今日所谈之事,不便开窗。屋内气闷,夫人见谅。”他含笑说道,就仿若一位十分体贴的佳婿一般。
谢琇也只好浅笑摇头,表示自己一点也不介意,尔后她走到香炉旁边,似是在观察着香炉里正在燃烧的香料,还拿着一旁的银拨子拨了拨。
晏行云注意到她的动作,微微一挑眉,似是很快就意会到了她这个动作背后隐藏的目的,唇角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笑意。
“此处,是我的地方。”他走到她身后,俯首贴近她耳畔,轻声说道。
“些须小事,不可能出错。”
谢琇的手一顿,将那支银拨子放回去,才缓缓转过身来。
这样一来他们两人之间近得几乎没有距离,但他们两人谁的呼吸都没有乱哪怕一点节奏。
谢琇含笑说:“猜到了。……否则以郎君之慎重,不会在此约见姜少卿。”
晏行云:“哦?”
谢琇:“但谨慎一点,也没有甚么坏处。”
晏行云垂下眼帘,貌似情深地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