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男子犹豫一霎。
谢琇看出他的踌躇,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出生不久即被送往洞慧观,二十年来这座山上下已不知道跑了多少遍,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因此才知晓这附近有个山洞,并无他意。只可惜此刻雨还未停,天色昏暗,不能拿出我的度牒给大人验看一番,以证清白。”
她说得坦坦荡荡,灰衣男子听了之后,停顿片刻,忽然抬手向她一揖,道:“是某枉做小人了。还望道长见谅。”
谢琇笑道:“好说,好说。”
灰衣男子或许因为又去了几分对她的戒心,略一沉吟,便向她自报家门道:
“某姓薛。”
谢琇道:“原来是薛大人,失敬,失敬。”
灰衣男子皱起眉,好像对她这句话感到有点不适应似的,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在家行三,道长可称呼我为‘薛三郎’。”
谢琇:“……!”
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一出,她却停顿了足足三五息之久,方启唇道:“……原是薛三郎君。”
非常普通的一个称呼,她却仿佛念得意味深长。
像是越过了漫长的红尘和无数的时光,才终于趋近到这里,百感交集,又似好奇、又似感慨,“薛三郎君”那四个简单的发音在她的舌尖滚过,合着洞外的风雨之声,带起一阵如同夜间山风松涛一般的天籁,传去十里,宛若叹息。
薛三郎一顿,眉间不自觉地皱起竖纹,就好像这个称呼从她口中说出,也好似有几分不如意似的。
但不妥在何处,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只得深深皱着眉,道:“不知那山洞在何处?还请道长在前引路。”
谢琇叹了一口气,走开到一旁,不多时捡了一根约有薛三郎一臂长的木棍回来,用地上的长剑将其削得枝杈尽去,表面光滑,才回手将木棍的一头直接递过去,碰到了薛三郎的手。
薛三郎那只手陡然一震。他下意识地愕然地抬眼望过来,但他的目光却散落无神。
谢琇轻声道:“若是薛三郎君有所不便的话,便请牵住这木棍的一头。我引三郎君前去。”
薛三郎沉默良久,才道:“……此乃暂时的视物不便。方才打斗时,其中一人突然向我的眼前洒出一整包的药粉,适逢风雨和围攻之下,某脚下不便,这才没有完全闪开……”
谢琇道:“这是自然。我方才也在那些黑衣人身上搜到一些药瓶子,但药性不明,不敢乱用。到了明日,三郎君定有些手段联络同僚,到时候可让他们将所有药瓶一起带回,再行分辨哪一瓶是解药……”
她这一番话说得仁至义尽,清白坦荡。薛三郎终于低声道:“……如此,便多谢定云道长了。”
夜色降临,雨势小了很多。谢琇顺利地带着薛三郎,从一个缓坡上绕了过去,找到了那个山洞。
或许是因为以前的“谢琇”也经常来这个山洞里玩,洞里尚有一些她留下来的柴火、火石等物,甚至还有用稻草铺得厚厚的一片垫窝子。
谢琇先把火堆生起来,又引着薛三郎坐到那堆厚厚的稻草上,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雨水,笑道:“幸好我之前曾经常来这里,留了一点干柴干草在此处,否则今天外头大雨,草木全湿透了,夜里没有火堆,可是难熬。”
她笑语晏晏,让一直绷着劲的薛三郎不知不觉间也放松了一些。他盘膝坐在稻草上,仰头道:“为何道长之前会常来这里?”
谢琇笑道:“不瞒你说,我长年在山里乱跑,练就了一番下陷阱打野味的手艺。观里生活清苦,从观主到师姐都一心只知清修苦修,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能适应,因此有时便会假借来这边打柴的名义,弄些野味在此偷偷烧烤……”
薛三郎闻言倒是叹息了一声。
“道长年幼出家,想必很是经历了一番苦楚罢。”他道。
谢琇一愣。
想不到他还很能共情——也对,他从前也是这样,对比他阶层和地位低下之人的苦难,也抱有悲悯、同情和怜惜之意,也因此才会为他们张目。
薛三郎,如今依然如此。
即使如今暂时落魄,遭人暗算,甚至双目失明……他依然对陌生人心怀善意,光明磊落,如金如锡,光风霁月。
这真是这个寥落世间,所发生的最好的事。
她抿唇一笑,道:“习惯了,便也不觉得什么——正如三郎君,查案奔波辛苦,又为奸人暗算,如今不也还有善心来同情我的遭遇吗?”
薛三郎一怔,想不到她转瞬之间就把话头又抛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有些不自在,咳嗽了一声,道:“道长可要将衣服烤干?我这便背过身去。”
谢琇愣了一下,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三郎君目不能视,还计较这个做什么?”她笑得眉眼弯弯,听上去好像极其快活似的。
“三郎君,真是一位正人君子啊。”
薛三郎:“……咳。”
他因为失血而有些苍白的脸上,一瞬间就涌起了红潮。
他不自在地挺直了身躯,但随即因为牵扯到腰腹间的伤口而“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把腰弯了下去。
谢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