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之后,这位超凡者的父亲就能调离死囚营了。
今天之后,他能够挺起胸膛拾起荣耀,重新回归血之骑士团。
他会在清晨擦亮蒙灰多年的铠甲,然后去看一看旧时的校场,听一听出云的军歌。
等到报到完毕,带上三束鲜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漫步在圣林尼的街头,阳光撒在他的肩上,焕然新生。
四个年轻人在黑暗中忍耐,坚守,接力,甚至一次又一次接到兄长的死讯直到麻木。
他们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洗刷了父辈和家族的耻辱,换来了阳光下的新生。
那是怎样的九年啊,又是怎样坚韧不拔的意志,怎样刻骨铭心的荣耀支撑着他们熬下来,支撑到最后只余一人。
多少风刀霜剑,惊心动魄,痛彻心扉,俱已逝去,不足为外人道矣。
唯有牺牲除旧晦,四郎离家一郎回。
过了一会儿,右一又“问”到:
“但这样不就相当于暴露了吗?”
“主动放弃据点,要么代表据点暴露了,要么代表着这个据点已经没用了。”
“那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大公成事在即了。”
“王储明面上最大的两张牌,一张是骑士牌,指向圣银龙骑士,帝国南军的精神领袖,圣林尼曾经最为尊荣功勋的卫国将领。”
“一张是守卫牌,指向血之骑士团团长‘黑山’,团内护国军派系首脑,大地教会十六位尘世行走之一。”
“这两位是先王后留给自己孩子的最大的两份遗产,她用爱和信任网罗了这两位将军,同时也是守护她孩子最锋利的两颗犬牙,但现在,大公要拔去其中一颗了。”
“怪不得在外城时,格罗内尔刻意慢了下来,他是存了一网打尽两位统领的心思。”
“正是如此,他等待着‘黑山’来到他的面前,好顺势将自己副团长的位子转个正。”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黑山’还未至,王党三巨头中的贵族牌就已经败了。”
“而剩下的两张牌,则已经到了唇亡齿寒的境地。”
“那老二,大公有几张牌呢?”
“朝堂上下,教会市井,几乎全是他的牌。”
“呃,好像是死局了。”
“也不知道头儿是怎么想的。他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刚才的那几个怪问题是什么用意。”
“什么最近有没有发现野猫变多了,什么今年草场的干草收成如何,有没有多雇人手,什么哪家哪户的生面孔刚生完孩子就搬走了。”
“并且不厌其烦的,每天让人去考察有多少水井,多少供水管被冻住了,还要帮他们解冻。”
“头儿就像大海里那些吞噬船只的漩涡一样,永远猜不透他。”
“猜不透就对了,全猜到了,你不就成头儿了,难不成你还想跟头儿斗智啊。”
右二少见地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也对,现在我们说的一切,头儿都知道,甚至比我们知道的更多更细致。”
“那么头儿现在在想什么?”
“估计在筹划下场入局吧,我们能看到一步,头儿就能看到三步,可能头儿这时候已经在想着,十几年后会是怎样的光景了。”
“你说得太对了,老二,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聪明啊。你说是吧,老二。”
“呸呸呸,什么老二,刚才我就一直在忍你了,你就比我早出生十分钟,按照能力,我才是老大。”
“我不管,先出生的就是老大,你永远是我最亲爱的老二。”
两人“聊”得兴起,要不是场合不对,免不了要亲切互动打成一片一番。
撇去这一对活宝,站在银发男子正后方的,是一个高壮如桅杆,剃着板寸发式,身穿廉价粗布衣物,体内气血流转不息,不时发出轻响的男人。
他衣袖鼓胀,不怒自威,时刻不忘修炼自身秘术。但这样的一个男人,却心悦诚服地半垂下头颅,目光炯炯地看着身前银发男子的长风衣后摆,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最后一个则是略微远离他们三人,几乎没有说过话,全身上下包裹在衣物之中,还带着兜帽与面具,不外露一丝一毫头发肌肤,看不出年纪男女的黑衣人,仅能从其尖细的嗓音判断出,此人应该年纪不大。
而在这四位下属身后,则是数百冬日里依旧一身单衣甚至赤着上身的精壮男人。
男人们艳羡地看着站在银发男子身后的三位下属,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个全身裹在衣物内,毫无存在感的第四人,似乎“他”出现的时间越久,人们越会忽略“他”的存在,遗忘掉“他”曾经做过什么。
男人们不敢发出声音,甚至不敢直视银发男子,怕无声的目光都会打扰到他思考。他们默默期待的只有同一件事,那就是有一天能够如这三位下属一样,侍奉这个被他们视作救主的外乡人。
反复阅读完报告中,所有关于晨星俱乐部的记录,银发男子才慢慢卷起线报,露出沉思的神色,陷入到绝对的静默之中。
一时间,随着银发男子的静默,他身后数百人的队伍竟也变得悄无声息起来,再没有一人发出一丝声响,连原本不断在袖中交谈,通过颜艺聊得火热的两兄弟也停了下来,一起等待着某个决断。
卡德里亚河的河水静静流淌,千百年如一日般汇入到蔚蓝深邃的星空海。
河流的前半段水网交错,后半段则汇聚成一,彷如人类的命运一般,无论做出何种选择,最终都会步入到生命的终途。
而能找到自己命定的职责的人,无疑是其中最为幸运和幸福的。
河水潺潺,人却不同。
终于,这位银发男子主动打破了自身的静默,收好每份线报,认准一个方向,大踏步向前走去。
他身后所有下属心头瞬间浮上同一个想法,头儿下好注了,呼啦啦一下跟了过去。
……
神色意图不一的人群走马灯般变幻,格罗内尔一骑入城便搅乱了无数势力旧的谋划与布局,逼迫他们尽快做出新的站队与选择。
这种情形恰好应了东方智者们的一句话,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别人作何感想有何行动,格罗内尔丝毫不关心,因为他此生只对一个人献出过自己的忠诚,并且今后也不打算再改变了。
此刻,成为飓风风眼的格罗内尔已然进入到宫廷外围的广场,正式踏上了帝国权势的最高峰。广场正中拔地而起一片壮阔华美的建筑群,正是圣林尼宫。
圣林尼宫外围广场极阔极方,上面积雪融化,不少洒扫的侍卫正将积水通过圣林尼宫建成前就挖好的沟渠引走。
这些沟渠在战争时期,配合特殊的阵法回路与施法仪器可以变成守卫圣林尼宫的最后一道屏障,但自第六世国王去世后,已经因国力日盛而关停,成为某种象征性的装饰。
广场正中,雪白的宫城旗帜飘扬,环卫宫廷的高塔巍然矗立,略方圆顶的主殿直入云霄,祥和宁静又威严宏大的感觉在每一个注视着它的人心中油然而生。
这是格罗内尔第三次进入圣林尼宫,但每一次这个以铁血狠辣著称的巨人都会被这片建筑的美折服。
“这种美不会永恒存在。”他每次离开圣林尼宫时都这么想,这次也将不会例外。
他之所以会这么想,来源于他父亲教给他的朴素的来自草原的道理:
这片草场不会永恒存在,故而下次见到这片草场的时候,要带着朝圣一般的心理去感激和珍惜它们。
他将圣林尼宫迁移成了他心中的草原,所以愿意用生命去守护她。
此时已近下午三点,圣阳渐从天空最高处下落,辉映着大地上那座傲然矗立的雪白宫城,红装素裹,不胜妖娆。
宫城内外,守卫的兵士们或骑乘军马,或高举旗帜,或隐没在层层的城垛中,但不论他们处在哪个位置,担任何种职务,都有一个东西是相同且不变的,那就是他们饱满的精神。
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有光。
他们以守卫圣林尼宫为此生的荣耀,而圣林尼也以拥有他们为骄傲。
他们还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那就是,血之骑士团。
宫城正前方的大门口,站着一队举着圣林尼国旗的仪仗队,他们两侧各有一支卫队维护左右,圣林尼以红白金三色为尊,又以右为尊,故而国旗设计为金白红三个色块竖直等分排列。
同样的,军中服冑亦按照红白金三色排列高低。此时,这三支队伍除侍卫长身披白甲外,均着金色外套挂浅色绶带。
片刻间,格罗内尔已经驱马来到了宫城前门,座下黑靥再度发出一声长嘶,停下马步,周围驻守宫城的侍卫一齐围拢过来,口呼副团长不断。
他们身后,平日喂饮少量龙血草汁液的优良军马听到这声长嘶,朝着黑靥的方向微微俯首,不住用前蹄刨着地面,喘出白白的粗气,一派跃跃欲试随首领冲锋的形貌。
看来,无论是人是兽,都将驶来的这一骑当成了绝对的领袖与核心。
侍卫长:“副团长,大公有令,准许您骑马进入圣林尼宫。”
格罗内尔却仿若未闻,他缰绳一甩,径直下马向前,旁若无人地外放斗气提升速度,丝毫不逊于马速地来到宫内,半跪在一位面容清俊,神色肃穆,颇有一种神性的美的男子身前,将一封信呈给了他。
“大公,消息已致。”
“很好,你做得不错。”
穿白色绣金长袍,周身没有任何多余饰品,只简单在胸前挂了一条小小狼骨项链的男人打开信封,微微一扫,便丢下信封拿起信纸,往内廷而去。
他步子极大,长袍在他身上飘扬如飞云,配合他一往无前的气势,像极了一件沾满无数敌军鲜血的赫赫铁甲。
而那张信纸上面只有一句话,灾难教会大祭司谕:不曾伪造。
有时候,改变整个世界的走向,真的就只需要一封信上的几个字而已。
自大公进入内廷之后,沉眠已久的帝国像是机器被按下了开关一般,又像是蜂巢诞生了新的蜂后一样。一道道命令被下达,一位位兵士被集结,一件件战争器物被激活,无数嘈杂的声浪以圣林尼宫为中心向外蔓延,仿佛掠起的黑色群鸦,最终它们汇成了同样的一句话:
“圣银龙骑士通敌叛国,sha,sha,s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