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人为何做官?”
陶子庵默了默,他寒窗苦读多年,年仅四十才得中进士,不善为人,又不屑于讨好上司,处处受人排挤,每次调任也都是在穷山僻壤的山沟沟里打转,这一转便是十几年。
如今,他已年过半百,一身旧疾,眼看便是半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陶子庵一字一顿地说完,声音嘶哑而沧桑。
横渠四句,无数士子的毕生之志。
顾北柠抿了抿嘴角,体察到陶子庵声线的隐隐颤动,她同样清楚,陶子庵所言并非冠冕堂皇的妄语,他是真的做如此想。
无论其为人如何,为官如何,最起码,他是一个“真”的人,他不屑于虚伪的矫饰,言行与思想和原则永远相一致。
“陶大人觉得自己可有做到其中任何一点?”
陶子庵仰头看向公堂之上的匾额——明镜高悬,这既是对为官者的勉励,也是无数百姓的殷切希望。
“陶某愚钝,对圣人之言的参透不及真意之万一,不敢自称圣人子弟,更遑论承继圣人之学;位卑职低,才疏学浅,无功于社稷,无功于人民,铸造万世功业,于陶某而言,不过是痴心妄想。”
“唯有一点,陶某生平,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百姓,无愧于自己的良心。”
“那李红翠算什么?”
陶子庵身形晃了晃,面色愈发难看,他垂下眼,看着身前破旧断裂的地砖:“以一己之生死,换得全县百姓安康,死得其所。”
“如果今日死的人是陶大人你,那复阳百姓或许还会为你立一座碑,以表感激,可今日死的只是一个无辜百姓,陶大人竟然还敢大言不惭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陶大人,你的良心是否太廉价了些。”
陶子庵铁青着一张脸,嘴硬道:“他们会明白的,会明白我的苦心。”
顾北柠摇了摇头,面上有一丝叹惋:“你还不明白吗 ?他们是一样的。”
陶子庵如遭雷劈,他跪在那,像是祭献出最后一分生命的枯树,整个人迅速地枯萎糜烂,像是要在风中风化。
是一样的。
百姓是一个整体,今日死的是一个李红翠,明日死的会是谁?
他们并不会觉得陶子庵是为了拯救他们而随机选择牺牲某个人,他们只会觉得这是针对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的屠杀。
是一样的,死一个人和死一千个人,本质上都是对生命的漠然,都是对牺牲的不在乎。
陶子庵仍然跪在那,等待他的将会是律法的制裁和良心的谴责。
他跪在那,可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
李红翠案终于落幕,李大山入狱,陶子庵伏法,顾北柠和窦淼商量好,将李大娘的赡养之责交托给了他。
整个复阳县,为之轰动。
新的复阳县令尚未到任,复阳县只是不起眼的小县,一个七品知县的撤换,都不足以呈递至昭仁帝案头,从王誉徵的奏章进京,到吏部批复,再到新的知县就任,起码也要数月。
朝廷等得起,但复阳县百姓等不起。
陶子庵伏法之前,在百姓心中,确实是个实打实的好官,直到案情通报贴满了大街小巷,哪个伟光正的形象崩塌,百姓们突然发现最值得信赖的人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农户与商户的对立依然尖锐,农田荒废,百废待兴。
复阳县并未遭遇天灾,可状况却要比洪灾过后的永州还要艰难三分,因为百姓的心气散了,他们看不到希望和未来,只能在麻木和苦痛之中沉沦。
澹台衍和顾北柠商议了好几个对策,但都不尽如人意,百姓的心志是在日复一日中磋磨的,这绝非一时半刻就可解决的。
复阳县,需要的是持续的、可让百姓看到希望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