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仙令从前很少坐马车,但也没有骑过马。因为他的双性身体,霍家不说禁止他抛头露面,竟还将他安排在祠堂旁的一间偏房里住,连房门都派仆人早晚盯着,仿佛他是某种妖孽投胎,生来就是被镇压在降魔天王的七窍玲珑塔下的命。
这是霍仙令第二次坐马车,第一次坐时他被侍从踹断了腿硬搬进去,如今再度坐在里面,依旧感觉病腿被轿厢颠得难受。他抬眼望着门帘缝隙间偶尔漏进的丝缕残光,那就像宋灵符从手指缝里漏下来的寥寥善意,咸阳公主权势滔天,自然不惧众口铄金,霍仙令表现得乖顺,她就赏他一夜温存,霍仙令意图逃婚,她便赏他一条瘸腿。
其实宋灵符与他曾经是见过的,但这恐怕只有霍仙令自己记得,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宋灵符以前不是这样的。
霍仙令从小被霍家锁在深院偏房里养大,一日三餐都由仆人送,但若是仆人故意躲懒或者忘了,自己就只有挨饿的份,反正他是被镇在祖宗牌位下的妖孽,全家上下自然想不起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那年他十五岁,送饭的仆人已经消失了五天,他饿得头昏眼花,憔悴得几乎没有人形,就在他倒在地上以为自己要一命归西时,紧闭了十五年的房门忽然打开了,外头刺眼的阳光豁然照进幽幽暗室里,仿佛要将天生不详的他度化升天。
蓦地,一双小巧的翘头云履跨过了门槛,进入了霍仙令虚浮泛白的视野,他费力抬头去看,只见一名素袍螺髻的小女童正定在他跟前,他看不清小女童的脸,只觉得她飘渺得如云似月,唯有眉心间那枚灼灼耀眼的朱砂痣令他印象深刻,宛如鸿蒙世界里一轮开天辟地的骄阳。
……啊,是仙宫里的仙子来迎接我的灵魂了吗?
霍仙令全身肌肉慢慢松弛下来,呼吸愈轻,渐渐闭上了眼。
原来我死时也有仙子迎接,原来我并不是转世的妖孽。
忽然,他感到口中被塞了某种软软糯糯的东西,舌尖一碰,甘甜的醇香便在唇齿间蔓延开来,他渐渐恢复了一些神智,轻启牙关缓缓咀嚼着,待食物咽下后又立马有新的食物送入口中,一连吃了七八块糕点后,他才有了掀动眼皮的力气,甫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名女童近距离放大的脸,只见她一双明澈杏眼因欣喜而泛起粼粼水光,衬得眼下堆起的卧蚕更加盈润可爱。
“小哥哥,你还要吗?我去帮你拿。”
她风也似的飞跑出去,又云也似的飘摇回来,怀里捧满了各色果子糕点,两只手上还分别挂着两只瓷壶,她将满怀的吃食和瓷壶堆在堂屋中央的檀木桌上,想去先把虚弱不堪的小哥哥扶起来,但霍仙令虽然瘦,身量还是蛮高挑的,小女童最终还是没扶得起来,拼尽全力也只能连拖带拽地将霍仙令拉到桌子旁边。
她一口食物一口水地喂着霍仙令,时不时帮他擦掉唇边沾上的碎屑和水渍。霍仙令饿了快五天,胃都饿得萎缩了,哪里能一下子吃这么多,只再多咽了几口,食道便开始排斥起来,再吃不进任何东西了。
他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小女童不用再喂了,小女童会意,但害怕霍仙令过一会还会出事,便索性蹲在霍仙令身边,默默守着他。
“小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晕倒呀?是做了什么错事被罚的吗?”似乎是为了活跃一下两人间死水一般的氛围,她见霍仙令渐渐恢复了力气,便小心翼翼地询问。
“咳咳……是,我本身就是个错误……”霍仙令双眼无神,嘶哑着嗓子回道。
那小女童不解其中曲直,闻此言语,只当霍仙令是霍氏藏在深宅大院里的私生子,所以才过得如此凄惨,连饿晕在房里都没人管,今日若不是自己偶然发现了这间没上锁的偏房,出于好奇想来看看,恐怕他就是死了好几天都没人会发现。
想到这,她义愤填膺道:“你不要这样想,天底下谁还能掌控自己的出身不成?嫡子又怎样?庶子又怎样?男人女人又怎么样?那些因为出身而欺负你的人,那是他们短视!你生而带来的一切都是上天给的,但能活成什么样全在自己!古来圣人名将也不乏有出身不好的,有些连乞丐、马厮都做过,他们能名垂青史、位列烟阁,恰恰证明了是英雄造时势,而非时势造英雄!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急天。我母亲曾经也……”
小女童自顾自地吐露许多豪言壮语,举例提及她母亲时却戛然住了口,霍仙令淡淡瞥了她一眼,只当她是话说急了头脑跟不上,一时卡了壳。那些话语确实被霍仙令听进了心里去,但他当时已经被冷落了十五年,心里早就如死灰一般,哪里能是简单听几句豪言就复燃的?但他不想让面善心慈的小女童伤心,还是浅浅应和了几声。
“对了,小姑娘,你是府里什么人?怎么找来这里的?”
“那个,小哥哥,其实我并不是你们霍府的人,我是在金仙观修行的女冠,霍府的老太君请我的师长前来讲法,我是跟着我师长来的,老太君很喜欢我,特准我在后院里玩一会儿,我一路看来,后院的门房都是上了锁的,只有你这间没有上锁,我一时好奇就进来瞧瞧,然后就发现你奄奄一息倒在地上了。”
霍仙令闻言冷笑。果然霍府上下没人记得后宅还住着他这么个人,最后竟是一个外人来救了自己。
“那这些食物是哪来的?你应该不可能随身携带这么多食物吧?”
“哦,这些食物里面只有一点是我带的,其余基本都是从隔壁祠堂里拿的供品,小哥哥我问一下,为什么你们家祠堂里要专门辟出一间房来供奉冠军显应真君啊?我只见过供祖宗牌位的,供神仙的还是头一回见呢。”
小女童天真的回答把霍仙令惊得猛咳起来。
“呃咳咳咳咳!你说什咳咳咳!你怎么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