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池做了噩梦。
她在无穷无尽的灰暗长廊里奔跑,向着廊下的院子大声呼喊。面容模糊不清的男女在漫天花雨中交谈甚欢,没有回头哪怕只是看上一眼。她翻过漆木的护栏,轻轻落在铺满瓦片的飞檐上,灵巧地在狭窄的空间里扇动翅膀,妄图追上他们离去的身影。
脚下一空,她头晕目眩地砸在内室。并不昏暗的屋内气氛却很压抑,她的亲戚们将狼狈下坠的她围在中心,劝说她别再抱着那只存放着商铺房屋地契的木盒不放。
一只狗从人的间隙里钻进来,它有着黑一块白一块的皮毛,眼睛又圆又亮,陪伴龙池长大。它说:“我们逃吧,小姐。我们逃吧!”
它叼起龙池的衣角,牵着她的手,逃出高高的院墙,踩过草原和积雨的夜,在春日的京都街道上化作女孩的模样将一只风筝筒塞进龙池手中。
宁子握着她的手,说小姐,原谅枝姬吧。她的头炸成一捧星星似的白花,京都也落下了赤红的雨。整个城市被雨点燃,烧痛了她的眼睛。
龙池惊醒了,眼前是跳动的火光。一道幽深而庞大的人影映在她的手边,像是某种巨大的阴云,亦或是鬼魂,沉沉地覆上来。她转头看去,是白石正坐在她旁边,抱臂歪头,看上去像是睡了。他的左手虚虚地拢着一枚黑玉扳指,将掉不掉的样子。龙池不想出声提醒,她还记恨白石,但心中利益衡量,还是伸出了手,接住了那枚扳指。
几乎是同一时刻,白石睁眼了,他的手攥住龙池的手腕,一瞬间力道极大,让她痛呼出声。下一秒他就收了力气,甚至堪称是小心翼翼地环在她腕间:“你醒了。怎么也不叫我?”
龙池抿了抿唇,将那枚扳指放在床头,也不说话,抽出手,便翻身过去,留给白石一个后背,显然是不想说话。白石心有愧疚,手指小心地拨弄她的头发,反而引得龙池更加往里缩了。
一只深蓝色的毛球,白石想。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发,随后便感到毛球浑身僵硬,仿似炸毛了。果然,龙池警惕又害怕地正睁着那双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宁子的嘴不把门,若不杀她,来日一旦消息泄漏,无关计划成败与否,你将先成为众矢之的。我不想你受伤。”白石的声音低沉,听上去也真诚。龙池竖着耳朵,无论如何都听不出真假,只好一言不发。
“即使如此,也是我做错了。是我太过急功近利,吓到了薰。”白石顿了一顿,又道,“若是不想见到我,便不强求你三餐都与我一起,校场也免了。但你要是哪天消气了就来见我,也不必笑脸相迎,只消面对面与我坐下,我好让心中的石头落地。”
龙池缩在被窝里,微不可察地点头,像是相信了他的诚心,随后便又困顿地闭上了眼睛,示意自己要睡。白石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又摸了摸她的脸颊,便熄了这唯一一根烛火,轻手轻脚地摸着黑离开。
第二日,龙池没去见白石,连课程都暂歇了一天。她躲在房里不出门,连五郎都不见,只有具目和杜听两人轮流给她送饭,早午餐都只用了聊胜于无的一点,直到晚餐才算真正吃了一大半,只是荤腥还是都没动。但即使是这样,也足够让关注着她的几人都松了口气。
第三日,上课照常,只是龙池亦没去见白石。五郎唉声叹气,又正好撞见梅丸教训几个说小姐失宠了的下人,一下就欢天喜地地回来禀告了。
“小姐您看,大人嘴上不说,心里可念着您呢。这不,又送来许多这稀奇玩意,想要讨您开心。”
龙池回了一句“是吗”,便又没了下文。
第四日,两人还未相见。枝姬鬼鬼祟祟地来了龙池的院外,徘徊一阵后又离去。龙池在楼里隔窗看着她,心想白石既然会对“嘴不把门”的宁子下手,那恐怕对她亦有杀意,绝不会因枝姬年幼而放其一条生路。
第五日,龙池终于在晚膳时出了门。在梅丸隐隐盼望的眼神中,她踏入了白石的院门。
这几日在白石院中准备的都是双人份的餐食,所以龙池突然上门,侍从们倒也不显得手忙脚乱,只是按计划给她增了她的例菜,便又安安静静退下去。
龙池面无表情地入座,白石只是筷子略停,也不说话,看得五郎心里焦躁。梅丸冲他摇摇头,便拉着他出了门,在门外侍候。
父女俩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白石先搁下筷子,随后撑着脸看龙池。后者八风不动,慢条斯理地吃完,才略一抬眼,问:“明日父亲还有空教女儿骑马吗?”
“自然是有空的。”白石递给她一方帕子,只觉得女儿可爱,就连抿唇擦嘴都赏心悦目,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只是她刚气消,还是静待来日为好。
龙池点点头,行礼离开。
心中有期待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格外慢。然而再慢也不过是短短一夜,月落日升之间,已是全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