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被抱入一珠宫贝阙,首先侵入鼻息的,却是那熏燃的檀香袅娜娉婷,馨香十里,飘飘然如坠云里雾里。廊道赫赫,金玉乱闪,盘龙云纹刻柱雕楹。又以水晶玉壁为灯幕,有薄如蝉翼的绡纱无风自摆,尚有亮丽的宫娥们身着宫装,垂髻环抱于廊道两厢,宛若天仙下了凡尘。
王莽于寝间将箕子放下,遂又伏拜于地道:“有臣等陪位,陛下尽可安然入眠。”箕子便拥袖拭去了眼角泪痕,又蹲下身来伸出小手,吃力地攥住了王莽的拇指,见他未起,遂又对拜于地道:“伯翁请起,箕子这厢还礼了。”王莽见状惶恐不已,忙不迭将箕子揽腰抱起,怜得心碎,爱到极致,也便眼中生泪道:“陛下如此温良俭让,体恤下人,着实折杀老臣了。君为臣纲,这叫臣莽何以为报哇……”
箕子又伸出了稚嫩的小手,轻轻揩去大司马王莽满眼的珠泪,又一言不发地挣下身来,看司设宫女俯身榻前,熟稔地将玉叠罗衾铺上龙床,又把青玉抱香枕搁放齐整,再敷上一床软纨蚕冰的簟被……
王莽见小皇帝意识恍惚,尤怕他栽嘴儿着了凉气,便命司衣上前与他摘冠宽衣。待双手奉过司衣递来的玄衣、纁裳及那顶十二旒的小冕冠时,箕子早搭脚甩掉了赤舄,身着中单便爬上床去。
王莽折身将幼主的冕冠搭上玉托,又把衣裳吊挂衣楎,回头瞧见小皇帝不动声色地伏跪床头,便不明就里地趋步过去,惊见箕子已阖目匀息,酣然入梦。那脸庞上充溢着甜甜的笑意,想是梦中必有母亲,也必然踡伏在母亲怀里,日暖风和,温馨无比……只是鼻尖尚挂一晶莹的泪滴,正欲幸福地坠落下去……
十月妊娠,母子连心。忆起幼时学堂归来,便赶忙跽跪于母亲膝下,羞赫着撩开娘的内衣,遂赤头乱拱地嘬上一口。虽是瞎奶,却甜蜜无比……陛下正值吃瞎奶的年龄,却泣别娘亲,远离故土,怎不叫人触目伤怀,痛入骨髓?这一滴珠泪,犹大刀剜心,流在君身,疼在臣心……一把浊泪遂潸潸而下,顿首床前,哽咽不止。
哪知箕子被异动惊醒,便睡意惺忪地张目四望,瞥见大司马正顿首床前,满面泪痕,就盘过身来悯声下问:“伯翁这是缘何啼哭,是否也在想念母亲?”王莽一见惊动了圣驾,赶忙叩头乞罪道:“出豕败御,罪该万死!”箕子便伏身逶于床边,扶他一把道:“伯翁乱说,快快请起!”王莽就近伸出手来,仰目揩去了箕子那鼻翼之泪,又恭身跽坐床前道:“陛下落泪,臣怎心安?为防不虞,伏惟陪位天家榻前,忠君侍主,荡然任心!”
“可我,还是思念我的阿母……”天阶夜色凉如水,寝内红烛摇曳。箕子抱着膝盖坐于床沿,思绪却早飘到了千里之外。“臣也——思念母亲。”如此话题,也勾起了王莽的无限心伤,言语也变得天真起来。箕子一听有了兴趣,便脸贴床沿呢喃道:“阿翁的母亲萱堂何在?”王莽遂拙笑答礼道:“南阳郡新都,一个南北两掺儿的地方,四季分明,也算是中原吧!只是离这儿太远了。”“阿翁为何不找母亲?”
王莽颤微微张起面来,望见幼帝那漆黑的双眸里,蓄满了正直、良善、童趣与纯真,便又埋下首来拢冠扶正,道:“怎么找?臣莽幼时便以身许国,仕已通显,奉已俭约,严肃者政,苛刻匪心,只是忠孝难两全。诚如陛下,今日过继与天家一脉,委身于国,便是上天之子,当操持权柄,代天牧民。殊不宜以小家为念,亲私背公,妄生出一些白华之怨!”箕子一听言之有理,遂放正身子伏拜道:“伯翁教诲,箕儿谨记……”
时有东朝筵散归来,便有长御、司寝上前宽衣解带一番。待东朝上床搂箕儿入怀,大司马王莽便黯然神伤道:“陛下幸甚,常有大母陪伴身边,一指江山,坐拥天下。不似臣莽流落京师,浮如飘萍……”箕子一听便露出头来,顺口眯眼回上一语:“您的大母呢?”“早吃土去了。”“吃土,土也能吃?是骗小孩子的吧?”王莽连忙笑答道:“吃土——便是入土为安哪!”箕子这下算明白了,遂点头“哇”了一声,道:“是死了哦!我这脑瓜太小了,都转不过来了。”
小皇帝终是露出了笑脸,就像建章宫果蔬北园摘来尝鲜的红苹果。孰料箕子正抿嘴笑呢,却被东朝刮了下鼻头,随又附耳斥笑道:“你可知,君侯家的大母,便是朕的母亲呀!”箕子一听羞愧难当,疾钻入被窝“格格”嚅笑:“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翌日刘箕子被祖宗唤醒之时,已日上三杆,大鸿胪左咸奏请小皇帝进谒宗庙,且禀以孝经所言:受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受敬尽于事亲,而德加于百姓,而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云云。太皇太后不敢怠慢,于九月二日始诏令群臣致斋三日,其间命太常丙昌去所内省牲,太卜填祝版告祭宗庙。
俟过朝食,小皇帝便由三公陪位躬身前引,着丧服小步趋行至大次,又更换冕服亲祭于庙前。礼成后又被释冕反穿孝服,再到前殿接受群臣的谒拜。这一圈儿下来,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为慰劳群臣,太皇太后特设宫宴于金殿东厢。
然而直到开宴之时,大司徒孔光方步履蹒跚地趋上堂来,长御见状亟上前扶稳。至龙御案前,孔光方踉踉跄跄伏跪下去,双手擎举一文牍,哀哑泣道:“司徒臣光谨奏陛下、太皇太后:愚臣老矣,手脚不灵,病殃俱出,今诚乞骸骨于御前,待填沟壑矣,伏惟我天下母照告成全。”
太皇太后一见此状便多生悲悯,赶忙抚案下得陛阶,挽起绸袖亲手扶起孔光道:“镇几日里,日无暇晷。多亏公等跑前跑后,呕心沥血于廷前,杖乡之人怎吃得消哇!”说罢命长御奉过文椟,自己又亲扶孔光上得金墀,将其挨坐皇帝右边,方双目噙泪地诏告众臣:“君公历尽四朝辅臣,功莫大焉,彰炳千秋!幼耽书史,博览不倦,天章浚发,立就万言。筹度事理,评骘人材,振纪饬纲,烛照如神,当足为万世师表也!”
孔光听罢,赶忙躬身揖礼道:“臣光惭愧,唐突弃君,不能忠尽于任上,罪莫大焉……”说罢便伏拜席榻之上,嘤嘤抹泪恸哭了起来。幼帝见状忙伏身对拜,也哀泣道:“伯翁腹笥五车,一生高洁,乃箕子先师,懵童这厢有礼了。”二人落坐,太皇太后遂对孔光破啼为笑,道:“皇帝年幼,羽翼未丰,理当就读天禄阁。拜奉我朝大才扬雄、刘秀二人权作讲郎,只是二人未经大政,难有担当,多了些文秀之气,少了些杀伐之法哇!”
大司马听出了东朝之意。这万世效表的当朝大儒,树之有根,弃之可惜,欲行挽留又无章法。王莽遂放下玉卮伏拜席榻,道:“皇帝年少,当置师傅,循周礼置四辅位居三公之上,以太傅领四辅事,总揽朝政。《尚书大传》云:前曰疑,后曰丞,左曰辅,右曰弼。孔孟之前,皇黄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惟周公一人耳!武王死后,成王年幼,由周公旦监护辅政理国。平定三监之乱后,营造成周,还政成王。方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丞相子夏便是我当世周公哇!”
王莽一言,附议如云,孔光赶忙愧拜于地,是啦啦泪流。高武县侯傅喜遂揖礼奏上,道:“特进臣喜谨奏我皇陛下、太皇太后:孔圣之道,国之根本。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愚臣诚乞我皇陛下、太皇太后,宜拜夫子为褒成宣尼公,布告天下!”
东朝闻听了傅喜之言,是满心欢喜地频频点头,道:“先师仲尼,当拜褒成公!虽隐于穷阎漏屋,无置锥之地,而王公莫能与之争名,悍将莫敢与之争雄。笞棰暴国,齐一天下而莫能倾……”刘歆听罢也揖礼上奏:“光禄大夫臣秀谨奏陛下、太皇太后:昔日我先帝孝元为太子时,大儒夏侯胜与萧望之等曾为讲郎,宣帝又着太子拜孔霸为帝师,统领鹤禁。孔霸乃孔圣十二世孙,又为丞相乃翁,循例当拜丞相为帝太傅,位四辅之首……”
太皇太后颔首之余,又俯身笑对孔光道:“朕就恩准你乞骸之请,做箕子师傅吧!”不待孔光吱个不字,太皇太后便抚案而起,遂于筵席间朗声宣道:“朕有口诏!”诸位王侯公卿正边吃边聊,一听有旨,连抹拉嘴岔子的功夫都没有,一个个疾伏拜席上,洗耳恭听。
东朝口诏道:“朕——这便准了博山侯的乞骸之请,收缴君侯大司徒印绶,改迁四辅之首着帝太傅,兼给事中、领宿卫及帝食帝寝等;另,追封孔子为褒成宣尼公,诏告天下,扁牍亘古供奉于宗庙,永享尚飨;拔擢马宫为大司徒,甄丰补右将军,熙熙皞皞,戳力同心!”文武百官听宣已毕,皆三拜九叩,颂呼圣明。
俟太常称起,众臣平身跽坐之时,太皇太后又双手奉过博山侯呈上的大司徒印绶,亲对孔光笑许道:“复周礼,置四辅,乃是本朝开国之首例。俗话说:宁可拜错神,不可跟错人。皇帝如今有了师傅,身后也就有了靠山……”借此又小声附耳过去,“太傅印绶尚在赶制,好事一溜儿都在路上……”
孔光正要伏跪叩谢,却被小皇帝伸臂拦住,且笑靥如花地张口询问:“师傅身边可有戒尺?”孔光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有。”箕子遂懊丧地嘟了嘟嘴,后又吐舌一笑道:“若是箕子犯了错,师傅可否——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孔光便摊开手掌诩笑道:“陛下错了,那是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