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王邑将伪诏交黄门送到金殿龙案,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如此惶惶过了两日,见并未朝宣,心中不由犯怵,思谋是何处出了纰漏。如此煎熬到了朝请日,终是忍禁不住,便扬鞭驱马去了长乐宫。
今日长乐宫后寝长信殿红飞翠舞,笙歌鼎沸,是五日一临的朝请日。依大汉礼法,春日谒见为朝,秋日为请。朔望朝请,本帝后近亲月逢初一、十五前往长信,以谒拜东朝为定制。然皇帝刘欣为表孝道,改为五日一临,正如傅皇后所说:“皇帝其刻心秉德,蒙皇祖母加恩承祚,其孝东宫,毋阙朔望。”
王邑到时,皇太后赵飞燕已肃拜成礼,正贴身偎在姑母身边。又见皇帝携皇后正欲行稽拜大礼,便赶忙躲于王莽身后,低眉垂目,憋气不吭。俟班詹事及董昭仪等一一行过谒拜之礼,王邑便随王莽、王舜及王闳之后,稽首跟唱道:“家侄王邑,恭祝太皇太后寿元无量,长乐未央!”长御女官遂上前,执扇轻拂道:“太皇太后诏曰:可!”王邑便随同王莽等立身回班。
刘欣携皇后伴坐在东朝东侧,见太皇太后神采矍铄,便不免心中窃喜,话锋陡转,遂金口大开道:“昨夜孙儿做一恶梦,梦中与大母龃龉斗气,孙儿正气头正盛,便一怒之下跳下渐台,几经挣扎,方溺毙于粼粼沧池中。”东朝一听便笑逐颜开,见刘欣迷惑,便探前细心阐释道:“阴极则吉,阳极则凶,梦境往往是反的呀!”皇太后赵飞燕见状,便喜笑盈盈上前接茬道:“祖孙龃龉斗气,也定是吉兆,周旋不逆,上下和睦,求无不具,各出其极呀!”
皇后傅黛君见众人畅欢谈笑,倍感鸾孤凤只,懵懂间便斜插一言道:“陛下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罢。”说罢掩嘴贫笑。董昭仪一听话题走偏,便诡媚轻笑道:“陛下梦中与大母斗气,道是为何?”
刘欣闻听董昭仪蓄意点拨,心中暗喜,便胸有成竹道:“此前永信太后先托梦与我,言讲董贤年少恭谨,事主忠心,当以大贤居位,益加封两千户,赐孔乡侯、汝昌侯及阳新侯三国,言之凿凿。朕便与老祖宗讨请懿诏,然而大母不发,便口舌相向,朕一气之下便投了沧池。”说罢竟眼圈赤红,潸然泪下。皇太后赵飞燕见陛下触景伤情,一边掏出锦帕与他拭泪,一边啧啧称叹道:“真性情中人!梦呓故事犹同儿戏,何必当真呢?”
太皇太后也悉知刘欣以梦索爵,心中忿闷,举目又见王莽、王舜、王闳等狞髯张目,抑郁不平,便隐忍劝道:“董贤十九岁便封国高安,时朝野震动。无功封爵已违祖制,又欲加封三邑,实为祸国之源!和儿有此执念,老妪断不独专,若是生疑,可诘问高皇帝。”说罢,便将鸠鸟玉杖咚咚顿地三声,以示愤懑。
刘欣早料到东朝难以应承,便命未央宫少府董恭差狱丞进殿,又命殿内注及黄门、宫婢统统回避,末了立身而起,自袖中抽出简牍一统,躬身呈报于东朝跟前,太皇太后接过简牍,又听刘欣问询道:“大母深居长乐宫中,前日可曾派发懿诏?”“未曾有过。”太皇太后接过简牍细细观看,浏罢不由大吃一惊,此诏竟是以自身名义派发西宫,内文乃召王莽迁特进给事中一事,不由一番肉跳心惊。
刘欣见东朝面露惊愕之色,忙又趋前追问道:“大母前日未发懿诏?”东朝不曾多想,便回应道:“无有。”“如此,便是矫诏了!”刘欣顿觉精神抖擞,目光贼亮,遂折身回头,着少府董恭将未央宫黄门令缉来问话。黄门令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刚被狱吏带进殿来,便“噗通”一声伏跪在地,不知是哪个关节出了问题,牙关上下喀嘣嘣一阵乱响。
刘欣上前厉声喝问道:“这东朝懿诏系何人所递?”黄门令一听瘫伏于地,颤声结巴道:“此乃东宫……中黄门……袁骞……递进。”“宣袁骞!”刘欣说罢踞坐原位,假意安慰太皇太后道:“大母勿惊,肖小伎俩,稍顷便会水落石出!”
太皇太后忧心之事终是来了。昔日曾听王邑念叼其事,孰料王邑竟肆意矫诏,胆大泼天。太皇太后遂环顾四周,见王邑竟退缩到王闳身后,便强压怒火,言语中仍透露出平和之气,道:“邑儿,近阶前来!”王邑听罢心惊肉跳,冷汗直流,窥视左右,见殿堂之上一个个咄咄逼人,犹似万箭穿身,不禁两腿发麻,站不起身来。见姑母又催,只得战战兢兢爬到玉阶之下,埋头伏跪,一言不发。
此时袁骞被带到殿堂,见殿内气氛一派肃杀之气,不由得心慌意乱,正懵懵间,猛见皇帝就在跟前,忙踉跄跪倒。少府董恭俯身试问袁骞道:“前日,是何人将懿诏传你手中?从实回话!”袁骞忙跪伏在地,怯怯答道:“乃侍中王邑。奴家接懿诏便送至西宫,中途也并无任何差池,万乞君公明鉴!”少府董恭折身望了一眼阶下的王邑,便吩咐身旁的狱史道:“押此二人诏狱细审!”四狱史忙称喏上前,将黄门令及中黄门吊膀押出了长信殿门。
“王邑!”只见天家冷眼一喝,王邑浑身战栗不止,赶忙又面南伏跪于地。班詹事见状反镇定自若,随之伏跪在东朝足前,且凛然道:“王邑有过,臣妾自当同受!我等不孝,伏惟母后引咎治罪!”
太皇太后见班姬也于案有染,不禁长叹一声潸然泪下,道:“王邑做事一向鲁莽,逢此大劫也不足为奇。然你入宫以来一向恭谨,怎会做出如此逆事?”班姬见东朝平添忧虑,早已是泪流满面,一再哭拜于地道:“一错既成,断无悔恨,世间难得少一怨妇,又平添一个青葱少年。只可惜,媳妇不能再绕膝母后足下,万望母后善自保重,美意延年。”
刘欣轻瞥一眼金墀之上,稍显厌恶,便折身晲了董恭一眼,哑声问道:“斯人矫诏,当为何罪?”少府董恭先垂眉揖礼,后大声宣道:“启禀陛下,矫诏乃是欺君重罪,大逆不道,轻者法至死,重者诛三族!”
“大胆董恭,太皇太后在此,竟敢轻言重诛三族,信口无状!”傅皇后听闻少府董恭出言不逊,便于金墀之上拔地而起,怒诉董恭道:“尔一裙带小臣,也敢口出狂悖之语,来人,拉出宫门杖毙!”
少府董恭忙掩口惊骇跪倒,面如土灰,疾膝行到玉阶近前匍匐哭道:“粪土臣恭出言无状,冒犯太皇太后潜凤讳藉,万乞太皇太后手下留情,从轻惩艾愚臣的罪愆!”董昭仪正于一旁悦目娱心,突见父翁蒙受皇后责难,便赶忙膝行到太皇太后足前,挥泪啜泣道:“大母息怒,念妾翁年事已高,食古不化,诚乞大母从轻责罚!”
太皇太后见殿堂之上跪倒一片,便着长御上前将昭仪扶起,朗声轻笑道:“昭仪、少府且息腰平身!老妪执掌后宫泛四十余年,一生亲侍过四代君王,以德报怨,折节恭俭,从未苛责过一人。今王邑矫诏事大可廷尉议罪,小可匿于无形,老妪素非护短之人,也勿须法外开恩。掖庭令听旨:王邑、班姬恣意矫诏,为所欲为,亟诣东宫暴室问罪!”掖庭令赶忙躬身称喏,差几狱吏将二人押出了殿门。
天家与赵太后二人皆面面相觑,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恣美徜徉。东朝不屑见那忘形之相,便折身吐下一串字来,“朕心乏瘁,尔等散吧!”说罢拄杖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