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九为天数,亦为极数,九十九则寓意九重天与九层泉,复上一阶媲天齐,实天子之数!思虑至此,悲喜交加,灭族大罪,不可妄言。
王长孙上前深深一揖道:“小公子乃大口、隆准、日角之相,生平罕见,贵不可言哪!恭喜令君,贺喜令君!”樊娴都闻听大师恭贺,顿觉欣慰,便差奴婢于后寝支些钱铢,以报大师知遇之恩。奴婢以银盘搭五铢千钱端至几案,王长孙却坚辞不受,一边推脱一边神采奕奕道:“钱之为言泉者,百姓日用,其源不匮。老朽居无定所,孑然一身,今遇贵人,生平不复,实是祖坟冒了青烟了。”
王长孙起身拢发整衣,临了又与襁褓中的小刘秀长揖至地,蔼笑道:“老朽无能,枉活百年,今日蒙令长抬爱始见星君,万幸之至。受星君利赏,折寿损命,今岁旦始,讨扰有时,长孙就此别过!”说罢揖礼折身便走,恰逢刘縯兄妹四人看傩戏回到家来,刘縯定睛一看,这不是卜卦相面的大师么,想走没门儿!遂顽皮地两手一摊,挡住了去路,且怪嗔揖礼道:“神仙大翁,小的也要相面,乞求大翁折节成全!”“我也要,我也要!”后面三个一拥而进,将王长孙围了个水泄不通。
刘钦见孩童无理取闹,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便叱喝一声道:“不得无理!”王长孙赶忙挥手拦阻,且盈笑道:“童言无忌罢了,来来来,挨个儿算,权当讨杯水酒喝!”“我老大,我先来。”刘縯摆出大拇指,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顺带用肥臀将小弟小妹撅到一边。王长孙见刘钦面露谦色,便乐呵呵与其言道:“髫童本性就是天真,面卦能预知未来,岁旦清闲也是无事,卜查前程吉凶,也好有个匡正。”
“那就有劳大师了!”樊夫人一边着奴婢擦拭席案,一边吩咐道:“今日岁旦,大师难得造访济阳,须臾烧得几个酒肴,公与郎君喝上几盅,餔糟歠醨,聊表寸心!”“夫人见外了,岁旦叼扰,实属罪愆,吉日怎奈官家不弃,盛情难却呀!”王长孙兴奋得乐不可支,复又盘趺而坐,拉过长公子刘縯挨于身旁。
大师观大公子横眉冷对,目尾上扬,唇角下坠,鼻若悬胆,便知其性格刚烈,有霸气外露之相。王长孙又抚其额角,拧眉聚目,天眼洞开,猝见公子竟是一具无头僵尸,“啊呀”一声亟后退连连……众皆失色。
王长孙窥见他有英年罹难之相,心中好一阵惶恐,措手不及却未敢声张。后在刘钦的三番追问之下,王长孙的心绪才稍作平静,不得不婉言相告:“长公子富有将帅之才,直朗爽性,不拘小节,手可把得百斤重矛,勇武过人。只不过……而立之年尚有一灾,所幸有先祖庇荫,逢凶化吉,就木后可坐享王侯祭礼。”说罢转向刘黄道:“女公子近来。”孰知刘黄胆小怕事,适才见大师惊悸之相,心中不由暗暗惊骇,见大师喊话,便不顾一切地挣脱小手溜门而去。
刘钦见此状心烦意乱,眉头深锁。适逢有奴婢进得后堂,向刘钦及夫人深施一礼道:“家主、夫人,筵席俱备,烦请诸位移步厢阁。”刘钦引大师进了厢房,几人遂脱履入席。酒过三巡,大师趁微醺之机,又一手拉过副席的二公子刘仲。刘仲刚啃下一块牛骨,见大师相面,便笑着配合停止了嚼动。
刘仲面相敦厚诚笃,与长公子性格迥异,便有了一丝心安神定。俟大师微拧双眸,天眼竟开,倏见刘仲胸穿矛梭,鲜血染红。王长孙赶忙以手敷额,目眐心骇,本数九寒天,脊背却隐隐有了一层蒸笼闷过的汗珠,潸潸湿衣。
刘钦心中若洪炉点雪,其意自明,一言不发,只频频劝酒。王长孙不免急张拘诸,他一边持卮吃着小酒,一边不由暗暗思忖:观大汉气脉已显颓势,成帝无子,本帝无后,近支尚有中山王刘箕子一身病骨。再上溯至元帝近支,有淮阳王刘縯已束发成童,甭说这皇室不继,怎么也轮不到刘秀头上。
如此看来,小刘秀之帝相星位非正统可求,揭竿寻难当是必然。一将功成万骨枯哇,何况是江山易主?定血流成河,兄弟伤残自是不言,来之安之,不如挨个看去,谋个解法,亦不负官家知遇之恩。
王长孙思罢又呷了口屠苏古酿,便叫来女公子刘元箕踞腿上,细细观她发葱肤白眉青目秀,似与母亲同模而出,便打趣道:“女公子三岁垂髫,竟与夫人一模一样,是亲生无疑了。”呵笑间又拧起双眸,猛见小刘元只剩下半个脑袋,忙松手放下,舒缓稍许方佯装中酒,展袖掩目道:“屠苏酒呵屠苏酒,尔是妄有驱邪之名,邪恶不屠,倒将老朽屠于无形了!”
刘钦举卮浅尝辄止,一边与大师斟酒一边陪着讪笑道:“小孩家家的,大师莫要再过乏累,人生几何难得相聚,把酒言欢,其不快哉?”王长孙应喏一声,便端起铜卮一饮而进。大师饮罢又拧目细窥刘钦,忽见刘钦脖系白绫,瞠目伸舌之状甚是骇人,忙敛目收神,作无事状,兀自惴惴难安起来。
刘钦不由五味杂陈,无力应酬,便着夫人与大师叙酒,王长孙拗她不过,又连吃三卮,方颤颤悠悠立起身来,佯装踉踉跄跄揖礼答谢道:“岁旦盛请,酒足饭饱,官家有心,改日叨扰,老朽告辞了!”
刘钦劝慰不住便起身离席,紧扶大师出得二门。王长孙便借此机一把攥住刘钦手臀,涕泪长流道:“老朽不才,感念官家知遇之恩,妄活百年。生平得见紫薇星君,何其幸哉、快哉!莫问前途,皆有定数,就顺其自然吧!”说罢拍了拍刘钦肩背,两笼眼角噙满浊泪,却佯装坦然哈哈大笑起来。
樊夫人见大师渐行渐远,忙遣苏水暗裹铢钱,嘱托他一路切莫大意,力扶大师回酒舍小憩。刘钦闪眼见夫人于后紧跟,便以袖遮面,与大师附耳低询道:“大师明示,儿女灾轸可有解法?”王长孙苦笑一声,黯然神伤道:“紫薇血出,万亲覆灭,当属定数,非我等人力所能控制!小公子既为星君转世,定妨人无数,若蓄意压制反而不美。令长不妨早早与他取个小名,若不嫌弃,就叫文叔吧,后作表字,以避讳其锋芒戾气,别无他法。绝世功勋,光耀门楣,也算是祖上的一份阴德,千金难买,夫复何求哇!”待二人跨过县寺大门,方两相揖别。
苏水扶大师渐渐远去。抬头望天,方见这苍穹之间,有雪片若千军万马直扑下来。惊呼间,自中天竟似巨手撕裂般渐渐洞开,红得纯粹,红得透明,红得令人望而生畏。随之,有铁马兵戈之撕杀声,势如滚雷般隆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