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心中却并不平静——从皇帝坐下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平静不下来。
即便这位圣王,如今并未说什么惊人之语。
仅仅说的几句话,也不过是在总结、归纳。
似乎并未给馆内众人带来什么压力。
但是……
就看袁洪愈方才一番发言便知道,起码都五分的心思,都被皇帝所夺摄。
堂堂当世大儒,竟然主动跳进了皇帝所构建的樊笼里!
其心中压力之大,必然是周子义想象不到的。
周子义几乎对皇帝五体投地——皇帝这姿态,显然就是来做裁判的,偏偏所有人对此,都说不出个不是来。
皇帝仅仅坐在台上,袁洪愈便为了理学的道统,主动将自己的学说用皇帝综述的体系重新述说。
经此一事,别说自己所在的司经局。
便是翰林院、礼部,又有多少人敢像以往一样,动辄用儒者姿态谏诤皇帝为人处世的大道理?
……
台上此刻,已经换了薛应旗论述。
如果说袁洪愈是踩着王畿,吸纳钱德洪、李贽、薛应旗的学说的话。
那么薛应旗便是踩着袁洪愈、李贽,以心学理学正统自居,高谈阔论。
“王子说,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是天机不息处。”
“王子又说,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
“袁、李二公的论述,始终着眼于外部规范,有失于本体的超越与道德的挺立。”
“袁公即便缝补了一番,称理学为生生不息,仍旧缺乏一种‘活泼’。”
“李公即便自诩对立同一,亦缺乏一种‘自在’。”
“或者用长惟居士的话来说,实践理性,天然便有缺陷,缺乏这种活泼与自在。”
“当人的意念一旦启动,良知也‘自然’地同时启动,这里所说的‘同时’,意谓良知与意念、人心与意识之间不存在丝毫的间隙。”
“良知必然‘同时’地、亦即‘自然’地存在于人的意识活动的整个过程之中,而不是说良知须等待或倚靠人的意念去发动,然后再回头来去察识意念的是非善恶。”
“这是先天所在,或者说纯粹理性所在。”
“正因这种纯粹,才保持了人想对于万物的‘超然’。”
“没有这种超然,人也不过是‘槁木死灰’,没有这种超然,作为人的天大追求,便是镜花水月。”
“若是摈弃这种先天之超然,便是再‘格物’、再‘循世’,也不过活不出自我的超脱,更成不了圣。”
“故,推陈出新,当以先天而始!”
朱翊钧静静听着这些人论述。
心中却并不平静。
如今的道学,太城市化了,全然向“纯粹理性”集中。
既不说格物了,也不说实践了。
一味靠着推演、感悟而成道。
甚至缺失了逻辑这最为重要的一环。
这不是形而上的问题——形而上本身作为“规律的规律”,其实理应指导形而下,也就是万物规律的。
但如今的心学,自“心无外物”一出之后,已然彻底割裂了内外的联系。
“规律之规律”,变成了“超脱规律之超脱”。
薛应旗要保持人意识的超然有错么?
其实并没有。
这是哲学的必经之路,理性与经验之争,古往今来,中西内外,莫不如此。
但薛应旗的问题,或者说整个心学,出就出在太割裂了。
为了保持这种超脱,将实践彻底视若无物。
而王畿,就更是重量级了……
认为没有什么先天后天,也没有什么是非善恶,一切都是“自我的悟道”。
万物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悟道的时候,恰好对其有所感知,本质上仍旧是虚妄,只是因“我”而存在。
这样想着,朱翊钧看着王畿侃侃而谈,不由暗暗摇头。
“慎于一念之微,并非给人之思想加之一种戒律,其目的恰恰是要通过这种工夫的实地践履,使人心在顺道而行的基础上,恢复自由自在的先天之境。”
“致良知工夫的起手处,便在于‘理会当下一念’”
“若说钱老看重的是自律,那我之学说,便只说自觉。”
“只有了悟良知本体者,才有资格谈自觉,反之,没有觉悟良知本体之人,只能是以自律为法。”
“良知之虚,便是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
“本体也无,世界也无,无心为道,心意知物,皆为无执无着无相之无。”
“要想一窥这形上之境界,就要在心上实现一个翻转,即不带分别意识地去行事,这就需要化去意识的遮蔽。”
“我悟故我在。”
“故,推陈出新,亦不过,唯我独存。”
话音刚落。
李贽便大摇其头:“王龙溪只以先天后天对翻,好像教人舍后天赴先天,这便有病。”
“把先天之学看得太容易,又把四句教只看为后天,而忽略了其致良知之先天义。”
“这变成了荡越。”
“但是除这四无之说外,其他处他亦只就良知说。常说,如信得良知过时,便如何如何。”
“于致良知之四有中亦即可以通于无矣,这便可无病。”
“矛盾矣!”
“证悟先天本体最终也是为落实到内圣道路上,如此矛盾,焉能内圣?”
李贽将王畿狠狠批判了一番。
继而最后一个开口论述起来。
“予以为,自道学兴盛以来,只说内圣二字,断不提外王,或许才是推陈出新的关键所在。”
“内圣,是儒门千年的道统所在,道学的终点,唯有性、命二字。”
“此为内在之超越。”
“而我外在之普世,便是与之对应。”
“……”
李贽刚一说完。
便被薛应旗直接驳斥。
李贽自然争锋相对。
而后,又有袁洪愈、王畿的加入,几人很快便面红耳赤争论起来。
不一会儿,台上几人已经吵做一团。
朱翊钧静静看着这一幕。
理性往往都想要实现超脱,但在超脱之前,凡人仍旧只能在尘世仰望,那么引入各种视角以及原则来达到这种超脱,便是凡人的必经之路。
朱熹的格物致知如此,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如此。
如今袁洪愈将主观能动性缝补进理学如此,薛应旗坚守意识的超然,更是如此。
可惜,这些出于理性的需要而预设的视角,以及假定的原则,并不能说服所有人。
因此诸多学派之间,才有了诸多纷争。
若是看到了论辩双方的主张都有根据,会让人犹疑不定。
若是人们对于这一纷争失望,则会走向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这是道学丧失生机,糜烂腐朽的最大因素。
无独有偶,大洋彼岸,二百年之后,同样会走入相同的境地——虽然一者的行而上学是物理学之后,一者的形而上学是伦理学之后——可惜结果有所不一样的是,此处在异族入关后,道学失去了焕发新生的可能。
而如今的道学,正是要重新定论,进行自我审视,继而走出这个困境。
这是朱翊钧现在推波助澜的事。
或许,他想的也不一定对,但谁让他受国之不祥呢?
朱翊钧敲了敲椅子上的扶手,发出些微声响。
“袁公之本体,在于天理。”
“薛公之本体,在于良知。”
“王公之本体,泯于虚无。”
“李公之本体,抽象于世。”
众人的注意力,本身就留了一部分在皇帝身上。
此时皇帝一开口,众人立刻止住了争论。
眼中闪烁惊疑,静静等着皇帝开口。
“我以为,人之本体为何物?”
朱翊钧自问自答:“在乎认识!”
道学形本质上是“伦理学之后”,只不过采取了一种认知哲学的模型而已。
它即使涉及了一些认识论问题,也不是为了借此来追求“真理”,以便获得与客观世界相符合的知识,而只是为了给人的伦理行为寻求某种宇宙论的根据和认知上的辩护。
在老子那里,在认识论上只限于一种“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的直觉观照,只要凭借这种观照,就能“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直击形而上的本体。
到朱熹,当其说出“格物致知”,所谓“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工夫”时,常令人误解为认识论上的经验主义,其实与客观事物的知识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通过待人接物而懂得在君臣父子的伦理体系中学会如何“做人”的道理而已。
到阳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便更是如此了,已然抛弃了认识论,直奔心性感悟。
而伦理学之后,需要向哲学靠拢,最直接的关系,便在于认识论。
所以。
道学需要在认识论上,重新开发。
继而从伦理学,慢慢走向一门真正的哲学。
朱翊钧再度重复道:“在乎认识!认识事物的因果,是人最超然的本真。”
“就如薛公所说,石头发热,是我们认识到是太阳之照射。”
“也如王公所说,万物皆映照于心,分隔唯我之外。”
众人静静看着皇帝。
“人之本体,以认识而自现;格致外物,以认识而通达;纯粹理性,以认识而存在;实践经验,以认识而映照。”
“区别我与世界的因果,是‘我’的本体所在。”
“格致万物的因果,是内圣外王最根本的途径。”
“依托纯粹,将经验化育为‘知’,是因果最直接的体现。”
“自我与世界,先天与后天,皆以认识而联结。”
“我们应当如何认识万物?”
“由思维建立起来的、人性的意识内容,首先并不显现在思想的形式中,而是显现为情感、直观、表象的形式。”
“这些并非是朱子的‘知’,王子的‘良知’,因为还不够纯粹。”
“袁公说格物致知,当如何来格?”
“薛公说先天之能,当如何变现?”
“王公说我思故我在,又如何映照于‘思’?”
“李公说遵循于世,当如何将道德抽象而出?”
“以予愚见。”
“超越万物之上的纯粹抽象的性质,理当可以成为运用于具体事物之上以获得真理的工具。”
“譬如良知的普遍形式,便是普通的知性无须指导也能够作出分辨。”
“无论仁也好,义也罢,任一良知应当在任何时候都能同时被视为一种普遍承认的原则。”
“其判断形式,理当是先天而普遍的。”
“而认识的形式,也当有最为普遍应用于认识的‘工具’。”
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
易经将人伦道德通过天地万物的变易而来的过程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这是儒门的必修科目。
至于雷霆风雨日月寒暑,与尊卑贵贱男女和贤人之德究竟有什么关系,易经并没有论证,当然也不需要论证。
这是伦理教化的模型,只知其然,不必知其所以然。
好在如今已经失效了。
朱翊钧可以强行拽着如今这些“宗师”,看一看伦理模型之外的风景了。
“朱子的格物也好,王子知行也罢,无不是在纯粹理性之中演变。”
“摈弃了人之第一先天,认识。”
“从道德认识意义而言,内圣并非是每个人生来已经到手的,‘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天德良知’。”
“从道德实践意义而言,外王也并非疏离于世的,独自完成的,依赖于自我感悟的‘独角戏’。”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认识世界?”
“我说,包括道德因果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因果。”
“我说,包括道德实践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实践。”
“到绝巅高妙,才有一念之微。”
“穷后天之极,才有先天纯粹。”
“我认为,这才是人之本体,这才是观察世界应有的视角。”
朱翊钧看向台上几名宗师,台下一众看客:“诸公,探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