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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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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第171章 先天纯粹,一念之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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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来的很突然。

说的话同样显得很突兀。

但无论是薛应旗,还是王畿,都没有多余的话。

既没有像王世贞预料中的那样一个劲地瞠目结舌,也没有像话本中一般,对皇帝百般刁难,强令自证。

几人很快收敛了惊讶的神情,不约而同地静静看着皇帝。

钱德洪沉默片刻后,自嘲一笑,赞道:“陛下果是圣君!内圣外王的好圣君!”

朱翊钧不仅没拿架子,反而再度自谦道:“学生如今坐的不是龙椅,只是一把矮椅,诸公若是看得起,不妨称学生一声居士。”

钱、王、袁、薛四人,连带李贽、王世贞,一同起身执礼:“长惟居士。”

与什么道君真君一类群臣陪玩的角色扮演不同,这一声居士,真真切切地彰显着朱翊钧如今的经学地位。

朱翊钧含蓄回礼:“诸公请了。”

众人落座。

袁洪愈好奇看向皇帝:“还未请教居士,方才那篇雄文作何题名?”

朱翊钧认真回道:“当不得袁公雄文之赞,劣作是一篇文献综述,其名为《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儒门学派之浅见》。”

袁洪愈闻言颔首,细细品咂片刻,忍不住再二再三颔首。

他神情含蓄:“居士学问做的不错。”

朱翊钧笑而不语。

王畿声音略有涩然,缓缓开口:“见得袁公时,老夫还在感慨百花齐放,此时见得居士,已然唯恐是引蛇出洞了。”

他便是如今阳明后学的扛鼎之人。

认为良知本体就是虚寂,要体认这个本体只有从悟上入手,一切外在的功夫都是多余的。

作为任心使性的张狂鼻祖,说话也没有太多顾忌。

他当初便是因学说不为夏言所容而被黜落。

颜山农因为指斥“专制”,惨遭构陷下狱。

梁汝元倡行师友交通形成势力,即所谓的“党会”,而屡遭下狱、缉捕。

王畿对于皇帝的突然现身,已经戒备到了极点。

虽说学说不以个人殒命而消亡,但皇帝的态度,对学派生存发展的环境,有着难以忽视的影响。

朱翊钧闻言摇了摇头,真心实意与王畿开解道:“儒门辩经,岂有世俗强权插手的余地?”

一旁的薛应旗不知道王畿神色变幻个什么劲,他适时插话:“此时方知今日之会题名之由来。”

也难怪王世贞口气这么大。

敢以“定义”二字为题,原来是身后站着一尊活生生的圣王。

王世贞将话接了过来:“古人云,凡事必有初。”

“道学开创之始,张横渠便立下真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何解?”

“探究穷世界之本源,明悟人所存在之根本。”

“既然如此,定义人之本体的范畴,厘清认识外界的视角,自然是首要一位。”

“以此为题名,岂非开门见山?”

说到这里。

便是要进入正题了。

而作为提纲挈领的朱翊钧,自然是兢兢业业,不作半点偷懒。

他朝台下略作补充,开口解释道:“人之本体、认识世界的视角,看似是两个问题,其实指向一个问题。”

“人的本体,虽然指称人,但是并不是血肉意义,或者说个体意义上的人,而是作为人的意识根源——‘理性’。”

“所以,本体的内涵,并不在于以人或者个人为中心,而是自我的理性作为认识天地整体存在的基础,并反过来以此区分自身的存在。”

“人独立于世界存在,又存在于世界之中。”

“所以,今日的只论一点。”

“儒门这场大道之争,究竟何去何从?”

台上几人听着皇帝侃侃而谈,目露惊叹且不说。

台下众人,本就难以置信,此时听了皇帝亲口说出这番话,泰半脸上都露出复杂神色。

好在这群与会者政治素养普及到位,还没有一个人敢明目张胆谈论此事。

只是熟识之间,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

袁洪愈沉默片刻,第一个将话接过:“居士提纲挈领,将程朱列于陆王之源流,那老夫先说,当没有异议罢?”

作为理学嫡传,按源流而言,确应该袁洪愈在先。

众人自然认可。

袁洪愈一板一眼回礼,而后开口道:“朱子作为前宋道学的集大成者,本朝已然饱受非议,实在憾事。”

“阳明驳朱子‘格物致知’过于重视外在之理,而不首先立足于良知,是对‘本体’的藐视。”

“诚如长惟居士方才所言,阳明以此开创心学,以性为人之本体,良知为人之本体。”

“惜哉,矫枉过正。”

“今以王龙溪以主流,取心外无物四字,抹杀人于万物之认识,只取自我,唯我独尊。”

“又取无善无恶心之体四句,将心体看做虚无,一切修养功夫皆有碍于认识。”

“道德、礼法、律令、人情、共识,付之一炬。”

“浮诞不经,以恶为美,混淆人物,虚无主客,此大谬与世!”

“要说推陈,始要从王龙溪之学说推而弃之。”

龙溪,指的是王畿。

可以说这位是影响力最广泛,同时也是争议最大的宗师。

不说格物,不说修习,只讲悟道。

其主张通俗言之,便是“我不要你们觉得,我要我觉得”一句而已。

可谓是消解共识的第一宗师,在某些特定群体中有着无可比拟的地位。

但如此风靡三十载,也到了被反噬的时候。

像这样受到同道的口诛笔伐都是常态。

钱德洪与其时常较气,也是由此而生;顾宪成一小辈,都肆无忌惮将王畿的学说与李贽的,立起来一起批判。

如今皇帝说要推陈出新,袁洪愈同样是第一个将王畿拖出来打。

王畿极有涵养,对此反而含笑以对,示意袁洪愈继续说。

“至于出新……”

“王门正统在钱绪山,其恢宏师说,论学宗旨主阳明晚年所陈,事上磨练。”

“以‘性无体,以知为体;知无本,事物乃其实在。’立论,力陈在事上‘行著习察’,以达在认识上泯灭‘气拘物蔽’。”

“王门别宗李卓吾,独辟蹊径,开普世之说。”

“以‘抽象天理于人,人以实践明道’立论,主张人在理上格知,贴合世情。”

“朱王兼修在薛方山,取‘万物皆备于我,万物皆具于心’,‘格物穷理,先知而后行’二句,融会贯通。”

“整合朱、王,主‘务从实践’,身体力行,而后求诸本心。”

“子曰,心即本体,子曰,格物致知。”

“如此,钱绪山、李卓吾、薛方山,岂非殊途同归于朱子?”

“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

“格与致、物与知,并非某一事物或学说,而是一种极致意义上的整体存在,称之为理。”

“这是朱子理一分殊的精髓所在。”

“与二程不同,朱子着重发现在理的形式之下物我一体之状态,也即是使人在理之下,达到物我之间一一对应的关系。”

“架构其本体与外在之区分,以此实现对本我的认识,对自我的超脱。”

“这便是我方才说的阳明矫枉过正!”

“如今看来,若欲推陈出新,当归于格物致知一道!”

复古作为大儒必备的技能,其源流,往往又是因为世情如此——过得不好的时候,总会将以前某某时候作为论据,其根本,还是想将其作为改制的依据。

礼乐崩坏,就讲三皇之制。

诗坛不兴,则念巍巍盛唐。

经学陷入迟滞,同样免不得在故纸堆里翻找一二。

心学如今放荡不羁,以我为尊,理学的好处,自然使人憧憬。

钱德洪晚年转向,与王龙溪决裂,口称“吾党于学,未免落空,细处堪磨,始知自惧”。

薛应旗更干脆在师事欧阳德,受王守仁之学后,更换门庭,师从吕柟转修理学。

李贽如今的普世论,单以实践二字,同样出于“格物致知”的源流。

所以,在袁洪愈的论述中。

哪怕推陈出新,也应该将心学的理论成果,用以填补理学,而非在王阳明的学说中,继续往下推演。

同样,这番话中,既有朱子的陈,同时也有袁洪愈的新。

在二程的理念中——格,至也。物,事也。事皆有理,至其理,乃格物也。

这里的物和知本身是两个异质的存在。

袁洪愈便是通过对朱熹格物致知的描述,与二程的区别,完成了对格物致知的新解,在理的形式下进行重建和统一。

当然。

并没有这么容易过关,否则也不会需要辩经了。

话音刚落,李贽便直接开口反驳:“袁公这话不对。”

“方才长惟居士一句话说得精髓——朱子的理一贯通,并未说明事项的关联,而是隐指一异质的跳跃,为世间的万事万物找到一超越的形上学的根据。”

“朱子的本体,只是收缩提炼,将之割截地视为‘只是理’,即‘只存有而无生命’的理。”

“其道德意义即减杀,而心气依理而行所成之道德即为他者之下道德,其依‘存有论解析’之方式说性,非先秦儒门言性之本义,此亦是其道德意义减杀之故。”

“而我的本体,世界观,却是呼吸同出,互相联系。”

“二者截然不同。”

他顿了顿:“朱子的理,只为存在,不如我的普世论。”

皇帝方才的论点,再度被李贽提到,不少人都隐晦看了皇帝一眼。

朱翊钧感受到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注意力却并未从袁洪愈身上分出去。

诚如李贽所言。

即便袁洪愈进行了格物致知的重构,也逃不出朱熹学说根本的问题所在。

朱熹的本体论,是客观的静态的理,并不具有本体应有的创生意义。

人只能通过认识外在的‘理’而行动,只能在外在他者道德的之下而生存,人自身无法在实体本体的基础上进行道德实践。

所以,朱子的理,只能合乎于世,而不能实现人所存在应有的、独一无二的、区别他人的超脱——人的自由、自由王国等等,都是舶来的概念,如今土生土长形而上概念,叫做超脱。

简单而言,朱熹的理论,教人怎么做外界需要的人,却不能让人自我超脱,消抹了人的自发性。

而李贽的普世论,却是发源于王学。

其当先便承认了自我的超然,然后才推己及人,继而抽象出了普世的概念。

这是路径的不同,视野的不同。

朱子的理,是天然规范,李贽的理,是后天实践。

袁洪愈并未逃避这个问题,慨然做出回应。

“朱子之理,同样是生生不息之理。”

“朱子在《仁说》中,以天地生物之心来定义人,并认为人与万物各得天心之心为心,也就是说,人的本体,来源于天地之心。”

“朱子的本体,自然是真实不虚的,却不是因外在而存、因对象而存、与天地对立的本体,而是浑然一体的存在,生生不息的存在,随着天地而变动的存在,其过程的全体,是人对于自身存在,而内蕴的真实。”

话音刚落。

薛应旗击节称赞:“袁公再度百尺竿头了。”

理学式微,连他薛应旗都不得已兼蓄心学,另开一派。

没想到袁洪愈替朱子缝缝补补,竟然再有开创,实在难得。

这便是徒子徒孙的意义所在。

朱翊钧见台下的小贡生有所不解,便好意替袁洪愈总结道:“所以袁公以为,朱子的认识实践以及道德实践,是主动的?”

袁洪愈闻言,咂摸了一下皇帝的用词,了然之后,才点了点头:“天理并非虚脱而悬设,乃是有赖于人之‘格物致知’去充实,或者说去‘赞天地之化育’,天理之生机在人,人之生机在心,天地之心不能直接作用与天地万物,必须依托于人心。”

“可见,人之心并非是被动的涵摄道理,而是如长惟居士所说——在朱子理学中,同样存在自主进行认识与道德实践之依据。”

“若以实践理性与纯粹理性而论。”

“岂不是朱子的学说,最为全面而涵盖?”

……

台下众人,听着台上几人你来我往,不由痴痴入神。

“袁公这是与李公合流了?”李三才惊讶地看着袁洪愈。

孙继皋摇了摇头,凝重道:“不是合流,是袁公以理学的主干,吸摄了王子的根基,薛公的性论,李公的实践,将朱子理学推陈出新。”

“就像阳明对朱子、象山翁所做的事情一般。”

两人在台下,一度默契地没提及皇帝的事情,就事论事讨论着。

象山翁是指陆九渊。

王阳明当初有所开创,便是在陆九渊与朱熹的基础之上。

周子义适时更正道:“与其说开创,不如说缝补,再给袁公一些时日,恐怕才能大成。”

学说的视角最为重要。

自从李贽开始散布“歪理邪说”后,各学派虽然面上嗤之以鼻,但该吸收的时候,一点也不会含糊。

孙继皋拱手受教。

周子义摆了摆手,很是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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