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六刘七的起义,尽管以失败告终,为民请命的马中锡,虽屈死在狱里,可他们却给穷困交加的百姓,争取来了土地,争来了他们立身之本。农民靠土里刨食过日子,有了土地就有了根。而上林苑的良技良种、治农官的大力推广,又让能活人万千的作物和技术,流进千家万户。
在此世,农民能做得最好最高的梦,无非就是能有一块自己的地,能填饱自家的肚子。他们把这都认为是遥不可及的期待,可突然有一天,触不可及的幻想却在眼前成了真。地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分到他们家中,还有那些能疯长的作物,什么土豆、金瓜、玉米……他们都能种起来。
在狂喜过后,更多是五味杂陈。不止一家人向月池哭诉,有的后悔不该卖了自己的儿女,有的后悔不该卖了自家的老人。他们捶胸顿足,仿佛要把心肝都呕出来:“早知道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我说什么也该撑下来啊。”
月池身边的年轻护卫不明就里,小孩有人要就算了,怎么老人也有人要吗?年长者忙给了他一下:“闭嘴,别问了!”
他压低声音道:“没听过菜人吗?”
在饥饿到极点时,人也能被像牲畜一样,在市场被买卖。在北伐前夕,在水旱灾害的折磨下,在赋税劳役的压迫下,北方许多人都尝过人肉的滋味。一位老者向月池诉说他的遭遇,灾荒一来,他就去看望嫁到外地的大女儿,大女儿嘴上说年景不好,叫他别出门,可转头就把他以一百五十文的价格卖给隔壁屠户。他历经千辛万苦才逃回来。回家之后,他立马就把九岁的小女儿给吃了,不顾她的哭喊,像杀猪一样把她剥皮割肉,一块一块切了咽下去。他咒骂道:“大的这样,小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其把她养大后来害我,还不如让我先填饱肚子!”【1】
月池能说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能说。饥荒不是罕事,人相食更是自洪武二十年就有发生,此后因灾荒而致食人的记载俯拾皆是。【2】这就是过去的人间,如今他们还能勉强活出个人样,又怎能不感恩戴德。
农户们依然夜以继日地劳作,可这时的劳作不再虚无麻木,因为他们有了盼头,他们觉得日子能越过越好。看到这样的情形,月池心中是有欣慰的,她的付出,仁人志士的付出,没有白费。看着热火朝天的耕作图,她甚至不禁和他们一起期待起来,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可很快,她心中的喜悦就被消磨、碾碎,起因只是一场戏。
深居宫闱的朱厚照,从未真正认识到文艺作品在舆论号召上的巨大作用,直到他遇见了李越。《李凤姐投河记》促成了朝廷换血,报了她的大仇;《法王历世记》抬高了他在民间的威望,推动了京营的发展。两次四两拨千斤的妙招,在他心底留下了深刻印象。从那以后,他就有意识地通过戏曲、评书、相声,来抬高自己,输送忠君爱国的观点,借此笼络军心、民心。
月池早已知情,却不以为意。可她没想到,有一天会在乡间听到辱骂刘六刘七的戏本。农民起义的领袖,遭到了污名化,被万人唾骂。饱受折磨的百姓,把他们的全部痛苦、懊悔和仇恨都投射在了起义军身上。总得找一群人为悲剧负责,不能是现在的青天大老爷,那就只能是那群被千刀万剐的死鬼。
在戏台上,刘六刘七和那些奋起反抗的农民,不再是英雄,他们只是一群愚人。朝廷是有贪官,是戕害了百姓,可这也不是他们造反的理由。他们明明可以去向皇爷告状,却选择落草为寇,滥杀无辜,最后害人害己。他们都该死,他们的九族也该死,甚至死后也得不到安宁。凡人居然和法王佛陀作对,倒行逆施,注定要堕入无间地狱,永受折磨。
戏本中上演的地狱场面过于血腥,致使最顽皮的孩子都安静下来。偶尔有几个不小心发出声音的,也被家里人好一阵斥责:“再闹,就让刘六刘七把你带走!”现场顿时爆发一阵哭声。
月池的心在一点点冷却。粮食变多了,生活变好了,可思想上的束缚却也在加深。与之相对的,是经济和组织上的束缚。
垄断行业要想发展,一是要独占更多技术,二是要驱使更多劳力。贞筠将竖立锭子之法告知佛保,一是为了救谢家兄弟的命,二是是为了更好的发展。更多的锭子,意味着翻倍的生产率。可这项萌发自民间的技术,却并未惠及民间。庶民依然衣不蔽体,在冬天冻得浑身发抖。朝廷垄断了这项新技术,将自己的经营面扩展到了布业。而随着朝廷垄断的行业越多,所需的劳工也就越多。正常商家想雇得更多的人,只能靠提高待遇来招徕,可官府、天家不需要,他们可以直接派徭役。大批青壮年被迫离乡背井去修建窑场、茶场、丝织场、布场……
以前朝廷抓丁还要颇费一些功夫,可现在不一样了。在过去,皇权不下县是千百年的常例。在过去,官府的手再长,也很难伸到村落里。他们无法完全掌握村落。可现在月池将乡约之制,推广到了全国。乡约和治农官双管齐下,皇权的触手可以顺利地伸到基层。
这当然有积极的作用,公共设施的修建,漕粮的解运,都需要官府的统领扶持。正是有乡约的存在,王朝的底层秩序才能由混乱变为有序。可它的消极影响也十分显著。朝廷抓丁收税,乡民无处可逃。监视不仅来自上层,更来自同胞。月池推广乡约的初衷是让穷人团结,互相依靠,抵制乡绅地主的掠夺,可她没有想到,压迫除了来自乡约外,也能来自乡约本身。
一旦发现逃丁,整个约的人都要受罚,官府不会加征,他们只会停止往当地输送新种新技术,更不会组织水利修建,直到逃丁问题在规定时间内解决。而做得好的乡约,则会得到朝廷在农事上更多的扶持和帮助。不能为了一家“私利”,让全约都蒙难啊。于是,约长站了出来,他来让大家公平地“效忠”,以实现上层的期待。而被选中的壮丁,即便在外累死病死,也不敢逃跑,因为这不再是一家的事,这关系到全约的福祉。他的家人得知亲人的死讯,虽然痛苦,但也不敢明着反抗,因为一旦反抗,等待他们的就是整个乡约的排挤。乡约甚至自发地组织起怀念“牺牲儿郎”的祭祀。
月池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围在死者家人身边,劝他们不要太伤心:“勇子是个好孩子啊。”“他也是在为国效力啊。”“我们都记着他呢。”“今年丰收了,我们一定替他立一座碑……”原本泪流不止的死者亲属,在众人的劝说下停止哭泣,他们甚至也欣慰起来。年迈的父亲抹着眼泪道:“行了,你们不用劝了。俺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也知道忠君爱国的道理!勇子,是死得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