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难道是中华人士天性愚昧,不知善用技术的缘故吗?
他终于还是回头看向她了。他怎么可能舍得一直不见她呢?她在丛中笑着, 数苞仙艳,十里锦绣,总不及她。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起来, 可下一刻他就发觉, 她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这一次的回头,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永远知道, 怎么拿捏他。他热切的、属于青年人的情感,于是又一次冷却了下去。
他对她的着迷有目共睹。可时至今日,这份着迷却在日复一日的打击、摧残中变了质,参杂了懊悔与怨憎。他本以为他们已经敞开了心扉,他有时真想把李越的胸腔剖开, 看看那颗跳动的心脏究竟是什么颜色。
他是怎么能做到,一边对他说, 他们是唯一的知己,要在一起相伴一生,一边又立马和其他人厮混,一面同他肝胆相照,可转头就能将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肆无忌惮地用言语来刺伤他、赶走他。只有当他不得不来找他时,他才会又换一张温情脉脉的面孔, 回到他的身旁。
朱厚照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心中有你又如何,朕名义上是真龙天子, 可实际也是肉体凡胎,在你心中,我难道不会疲惫吗?一次一次被你用各种理由推开后, 总有力气孜孜不倦地爬回来。”
月池一愣, 她无言地望着他。朱厚照扯了扯嘴角:“这种推了又拉, 丢了又拣的游戏,你玩不累,可朕累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重锤一般狠狠击在她的心头。他推了推她:“回去吧。我曾经是真心想做个傻子的,可李越,你怎么连做傻子的机会都如此吝惜呢?”
她没办法给他答案,于是只能又一次不欢而散。
贞筠找到月池时,她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夏日炽烈的阳光将层层叠叠的叶子照得一片透亮。耀眼的光斑投在她的身上,将她雪白的脸颊晒得发红。
贞筠一惊,忙将她拽进屋子里。她道:“你傻了,这么毒的日头,你就这么坐着!”
月池却看向了她的手。贞筠手上伤疤虽然已经痊愈,可那股酸疼却像深植骨髓一般,每逢阴雨天气就会发作。她每日夜里都会敷上厚厚的药膏,这使得她的衣袂之间,都有淡淡的药香。
月池忽然道:“归根究底,你受的苦,都是我害的。”
贞筠一怔,随即道:“你怎么好端端地又说这种话。那个人发疯,和你有什么相干……”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是我太贪心了。我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不愿给。”
她不仅要家人、要朋友、要事业,亦要尊严、要人格、要处于关系的主导地位。
她把感情当作鱼钩上的香饵,吊着他一步步走进陷阱,却连咬钩的机会都不曾给他。她一次一次诱起他心中的渴望,又一次次让他扑了个空。他自满都海福晋时就萌发的嫉恨、不满,经江彬之事发酵,终于爆发了。
而她,她不该和他吵那一架,那是火上浇油。等到大火终于燃起,一发不可收拾之后,她采取的灭火方式,不是求和,而是又用一个弥天大谎,将他彻底打落情感的谷底。他果然上当了,可这也把她推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过去的嫉恨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被内疚和自责压住。朱厚照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曾经经历过失去,也无法再承受第二次这样的打击。因此,他势必会更加地关注她的身体。而面对这样的关切,如若她应下,那么暴露的风险会大大增加,可如果她拒绝,她面临的就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张彩所说的话,终于变成了现实。——“您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而她在真的去做时,却发现,她远不能甘心做到“卑身奉上,敬献终身”。
她始终都在动摇,他要得实在太多了,她根本给不了。而她亦实在太傲慢了,她笃定,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朱厚照不会因此弃置她。她这才抱着她的自尊,跌跌撞撞走了这么远。
终于,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她固执地铸起堡垒,将他堵在城墙外,她快把他逼疯了。而他这样的一个人,一旦疯起来,谁也拦不住。
月池看向贞筠,她突然问道:“如果我告诉他……”
她话音未落,贞筠就打断道:“绝对不行!你是疯了吗?你就不怕他……”
她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死死揪住月池。月池却:“我当然怕。”
可她更怕某一天在禁宫中,被不认识的大夫,按着诊脉,随后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无法控制。
说来,这两招都是臭棋,可如何破这个局,她却没有半点头绪。
她又一次翻开了元初农学家所撰写的《农书》,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早在宋时就出现了水转大纺车,昼夜就能纺绩百斤。任何一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应该都有印象,第一次工业革命最早出现在纺织业,直到十八世纪,英国才出现了水力织布机……华夏明明领先了四百多年,可这样高效的机器,这样先进的技术,却没有激起一点儿水花,百姓仍用着小纺车,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这难道是中华人士天性愚昧,不知善用技术的缘故吗?
月池苦笑一声,掩卷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