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卓清冷笑道:“那是你锦西一地要紧,还是民族危亡要紧?你就不怕一念之差,做了‘国贼’吗?”
那军官神情更是尴尬,他本来也有些犹豫,只因为时报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报,他才有此一问,此时唯有喏喏点头:“是我们安排得不妥,那……您看能不能改天再约?”
薛贞生却甚是无谓:“民族危亡那是参谋总长的事,我一个锦西警备司令管不了。”说着,马鞭往对面的水阁里一指:“你瞧瞧那是谁?连庆昌,燕平数一数二的须生名角。为什么千里迢迢到我这儿来?因为我这儿太平。”
他话还没完,马腾就闪过去一个白眼:“不行!我们团座要休息了,你们没安排好是你们的事!”
他说到这儿,摇头晃脑地随着台上的戏码哼了两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唱罢,笑微微地呷了口酒:“卓清,你要是愿意,就留在我这儿吧!江宁那边的事谁也说不准。我听说,政府里头不光有人想跟扶桑人求和,还有人要勾搭戴季晟。”
霍仲祺虽然应酬得十分耐心,但马腾也看出来他脸色不对,连忙跟新闻处的人打招呼。果然,这边人刚一走,霍仲祺身形一晃,就撑在了马腾臂上。马腾扶了他进去,顾婉凝一见便蹙了眉,不言不语地端了一盏参汤回来,小霍接在手里刚要开口,一个新闻处的军官忽然转了回来,一见这个情形,面上便有些尴尬,微一犹豫,还是歉然笑道:“今天的事真是麻烦霍公子了。是这样——有一位时报的记者在蔡司令那边耽搁了,刚赶过来,想问问您……”
他瞥了许卓清一眼,继续说道:“这回幸好是沈州没丢,可下回呢?再打下去,虞军就是他们的筹码。总长打得好,他们跟扶桑人谈起来能多捞点儿便宜;总长那边一个闪失,他们掉头就去给戴季晟当狗。你信不信?”
一班记者提前做足了功课,此起彼伏地发问,小霍风度极佳,来者不拒,采访的时间大大超出了新闻处的预计。别人倒还罢了,只顾婉凝在隔壁听着,不免担心他重伤初愈难以支撑。好容易那边的采访到了尾声,记者们又要他出来拍照,还有两个女孩子别出心裁要同他合影,最后连行营里的几个小护士也过来凑热闹,又折腾了半个多钟头。
许卓清默然良久,忽然道:“你以为总长不知道吗?”
霍仲祺在沈州负伤的消息不胫而走。政务院长的公子孤身犯险,危城拒敌原就是抢眼的新闻,有对他略知一二的记者,更晓得这位霍公子乃是个骏马骄嘶懒着鞭的风流子弟,倜傥英俊便是拍出照片来也比常人漂亮,于是纷纷托请新闻处和在沈州行营相熟的军官,想要约他做采访。新闻处亦觉得这件事于战事人心颇有益处,只是他身份特殊不好勉强,幸而霍仲祺没有推脱便应承下来。
薛贞生深吸了口气,哂然一笑:“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总长想要勉一己之力‘渡同胞于苦海,置国家于坦途’我拦不住,可我不能不顾念我的这些袍泽弟兄。”
她头垂得更低,他看不见她的神色,而看不见她的神色,他才能继续说完想说的话:“我只是……你什么都不用想,你只要知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在的。”
许卓清抿了抿唇:“总长就不是你的袍泽吗?”
她顺从地坐了下来,他的手隔着毛巾轻轻揉着她的发,天色渐暗,空气中的香氛渐渐淡了,唯剩草木清华,他的声音也有繁华褪尽的宁和简静:“我本来是想死在沈州的,可是真到那一刻,我又后悔了。我想,要是我死了,你未必就会开心;要是我不死,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我总还可以……”他说得依稀有些迟疑,“总还可以……照顾你。”
薛贞生酒到唇边,眼波一凝:“总长,就是总长。”
只是他到底动作不便,顾婉凝贸然起身,他不及躲开,簇新的军装上溅了不少水迹。他笑吟吟地看着她,却不说话,只是慢慢放下手里的水壶,拿过搁在一旁的毛巾,包住她身前湿漉漉的长发,按了按她的肩。
“好!”许卓清端起面前的酒站起身来一饮而尽,杯子就地一摔,掉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