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停滞。
画面似被定格。
定格在御阶上方,天子启带着对异常天象的惊疑、对恶劣处境的烦闷,以及对刘荣‘咆哮君前’的恼怒,居高临下的睥睨;
定格在御榻一侧,太史令司马谈低头跪坐,深埋下头,强自压抑着身形的震颤,咬紧牙槽,更恨不能抬手将耳朵紧紧捂住,再将双眼闭起。
自然,也定格在了御阶下、殿中央——皇长子刘荣孑然不惧,昂首挺胸,丝毫不惧的对上天子启汹涌的目光。
最终,这幅定格的画面,是随着刘荣缓缓移动的身形,方宣告破碎。
——抬起脚,走上前,来到御阶前;
——昂起头,绷起脸,抬脚拾阶而上。
走到御案前,隔着御案与天子启直勾勾对视着,终,缓缓拱起手,沉沉跪倒在地。
“儿臣,恳请父皇试想。”
“——太祖高皇帝,难道当真是因为斩了那条白蛇、斩了那‘白帝子’,才得以推翻暴秦,立我刘汉国祚的吗?”
“嬴秦社稷,莫非是因为那头象征着社稷的鹿,被奸臣赵高强称为‘马’,才落得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下场吗?”
···
“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先于砀山落草为寇,后又身陷鸿门险宴,再自汉中还定三秦、东出函谷以诛项籍。”
“——这难道都是上苍在帮助太祖皇帝,又或是对三世子婴、霸王项籍降下了天罚,才让太祖皇帝侥幸得胜吗?”
·
“先太宗孝文皇帝,封王就藩于代国苦寒之地,纵是入继大统,亦为手握朝权的元勋老臣所掣肘,实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陈平、周勃等操纵朝权的老臣,还有诸吕那些个贼子,难道都是被彗星砸死的吗?”
“——太宗孝文皇帝的威仪,又莫不是那胡乱奔窜的星辰所赐?”
言辞恳恳,更面带沉痛的一番话,终是让天子启猩红的双眸中,闪过些许清明之色;
这转瞬即逝的良机,刘荣显然不会错过。
就这么定定的看了天子启片刻,便猛然扶地起身!
“我诸夏之民,何曾屈服于鬼神?!!”
“——天被捅破了,尚有女娲氏举石去补!”
“——太阳升出十个,亦有后羿挽弓,射下多出的九个!”
“便是神鬼凭操纵江水之力,乃致大河泛滥,禹帝不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尽斩各路邪神恶鬼,还了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一条有容乃大的母亲河吗???”
说到这里,刘荣已是满面红光,脸颊因澎湃激情而涨红,眼眶,却也莫名带上了一层薄雾。
“父皇,是天子。”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即为天子,又何独惧那鬼神之力,便将殷殷期盼着的万万子民,全然抛在脑后呢?”
···
“刘濞前脚举兵,天象后脚示警——这,为何就不能是天道震怒于刘濞贼子,而非得是父皇、是天子的过错呢?”
“纵是天道降下神罚,父皇,亦乃民父母、乃天下王……”
“——集天下万千黎庶殷殷期盼于己身,却反被不公天道降下神罚?”
“难道父皇不更应挟人皇之威,去斥那天道不公、天地不仁吗……”
待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刘荣也似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就此僵在了原地。
就这么目光恳切,神情哀戚,定定的隔着御案看向天子启。
时间,再度停滞;
画面,再次定格。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上阴晴变幻,深邃双眸诡波暗涌;
御榻一侧,司马谈跪地叩首,身形震颤,汗水湿了身前一大片筵席。
这一次,让定格的画面宣告破碎的,是刘荣那自眼眶滑落的泪滴。
啪嗒;
啪嗒。
明明只是泪滴,拍打在宣室殿那早已陈旧,却也依旧被擦洗的油光锃亮的漆木地板,却好似厚重的钟鸣声般,一下下撞击着天子启的心。
低下头,面前的御案之上,摆满各家诸侯、各路叛军的动向,以及朝堂有司、关东郡国地方的各种请求;
抬起眼,是长子哀痛不能自已的落着泪,纵是被自己含怒瞪了半天,都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怯懦。
侧过身——原本应该为自己解答天象,并将其录入史书的太史令,此刻却好似一个十恶不赦的逆贼般,心神俱颤的匍匐在地……
“朕,是天子……”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终于;
在轻声呢喃出这句先帝的名言警句之后,天子启那猩红的双眸,终再度涌现出阵阵清明。
“朕,有罪。”
“——朕最大的罪,便是太过顾忌宗亲情谊,纵容那逆贼刘濞至今;”
“以致上苍震怒,更降下神罚以示警,使天下苍生黎庶,平白被卷入这场灾祸之中……”
“纵容刘濞老贼至斯——朕,实在是罪大恶极……”
随着这番话道出口,天子启,终于从那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的焦虑状态中缓过神来。
顷刻间,便是一阵倦意汹涌而上,只让天子启感觉后脑一沉!
只片刻之后,点滴猩红自天子启舌尖流出,又被那紧紧闭合的唇齿逼退,再由一股强大的力量咽下。
感受着口齿间的咸腥,天子启却只稍一咧嘴——那抹标志性的虚伪笑容,也回到了天子启的脸上。
“公子,当真好胆色啊?”
“嗯?”
“——就公子方才说的那些话,随便挑出来一句,可都是腰斩弃市的罪过……”
“公子非但说了,居然还当着朕这个天子的面说?”
“呵……”
“若是我汉家将帅,都有公子这般胆色~”
“那刘濞、刘戊之流,当也不过土鸡瓦狗尔?”
听着天子启这句句诛心、字字珠玑的讥讽之语,刘荣暗下,只长松了一口气。
——天子启,回来了。
那个在特定条件下,甚至能与始皇帝相媲美的概念神,回来了。
连带着这令刘荣无比熟悉的阴阳怪气,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父皇,说笑了。”
“儿臣不过是年少无知,又关心则乱,才在天象这种讳谶之事上,乱说了几句胡话罢了。”
说着,刘荣便缓缓转过头,自然地擦去面上泪痕,望向终于将额头从地板上抬起,正小心翼翼擦拭着汗水的司马谈。
“想来太史令,也不会将我这个‘无知小儿’说的胡话,记录到父皇的起居录中吧?”
耳边传来刘荣那‘太史令’三个字,司马谈只下意识循声望去;
在看到刘荣那似笑非笑的面庞时,又及其古怪的用余光,看到天子启也朝着自己看来……
“自、自然……”
刹那间,才刚被擦干的额头,便再度冒起一层又一层冷汗;
司马谈却根本顾不上擦,只战战兢兢望向天子启,强笑道:“陛下今日召见的,是星官司马谈,而非史官司马谈……”
随着司马谈这耐人寻味的一句话,君臣父子二人的目光,只不约而同的再度对到了一起。
片刻之后,又同时摇头失笑……
“说吧。”
“到朕这宣室来,可是于平乱一事,有何大策要指教于朕?”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阴阳怪气,熟悉的虚伪淡笑。
刘荣却是早已习以为常,只当没听出天子启话语中的嘲讽,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老五想向父皇讨枚将军印,引兵出关平叛。”
不假思索的应答,只惹得天子启面色一正,身姿也恢复到平日里的姿态,瞬间便进入到工作状态当中。
而在御榻旁,太史令司马谈也终于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向天子启拱手告退,便在天子启的眼神示意下,如蒙大赦的朝殿门走去。
“老五要掌兵,公子不觉得不妥?”
闻言,刘荣却是坦然一摇头:“无甚不妥。”
“诸侯举兵,朝野震荡,天下人心惶惶。”
“此人心不安之际,有皇子领兵出征,一可提振军心士气,二可鼓舞朝野人心。”
“非要说有何不妥~”
“——也就是老五掌了兵,万一立下武勋,或会对儿生出些威胁?”
似是自问,又似是反问的一问道出口,刘荣便又自顾自摇头一笑。
“儿的气量,还不至于这般狭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