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景皇帝二年秋八月,彗星出东北;
衡山雨雹,大者五寸,深者二尺;
荧惑逆行,守北辰,月出北辰间;
岁星逆行天廷中……
前世,在太史令司马迁所著《史记·孝景本纪》中看到这段记载,刘荣还曾专门去翻阅过资料,试图弄明白这段记载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
但当刘荣身处这个时代,亲身经历过后,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史书上记载的寥寥数字,实在是太过于冰冷,也太过于晦涩难懂……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初五,吴王刘濞于都城广陵城西城楼,杀天使以祭旗,尽发吴地民男数十万,举兵谋乱!
短短三日之后,楚王刘戊于彭城处决长安天使,旋即血洗国中不愿反叛、忠于长安的重臣、将官!
叛乱爆发仅七日,几乎是战报送到长安的同时,吴楚二国兵马便已经汇合,吴楚联军主力正式完成整编!
也恰恰是在这般紧要关头,天公不作美……
“又是彗星东出,又是荧惑、岁星逆行……”
“再加上个受了雨雹之灾的衡山国……”
“呼~”
“父皇此刻,当已是焦头烂额了吧……”
未央宫内,一处不知名的楼阙之上,刘荣负手立于护栏内,遥望向宣室殿的方向。
吴楚乱起的消息,是昨日送进长安的。
与‘吴楚之乱爆发’一同送到天子启御案之上的,则是那一连串扎堆出现的异常天象。
此刻,未央宫外,已经挤满了等候接见的百官朝臣,以及军中将帅。
只是这些人——尤其是朝臣的眉宇间,无不笼罩着层层迭迭的阴云。
天象示警!
星辰逆行!
天降雨雹!
偏偏还都是在吴王刘濞举兵之后,几乎是在一两天之内扎堆出现!
搞得刘荣这个无神论者,都不知该说是当今天子启太过倒霉,还是那吴王刘濞运气太好了。
但和刘荣这个后世来客相比,本就身处这个时代,信奉鬼神之说,甚至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人,却是无法像刘荣这般淡定了……
“朝中百官贵戚、功侯将官,差不多都已经入了宫,于宣室外等候父皇召见。”
“但从昨日晚间,太史令进了宣室,便到现在都没有再出来。”
“想来此刻,父皇当还是在同太史令,探讨这异常天象……”
思虑间,身后传来二弟刘德满是沉重的语调,惹得刘荣不由稍侧过身;
却见身后,二弟刘德、三弟刘淤,以及许久不见的四弟刘余,此刻都是一副活见鬼的严峻面容,神情说不出的沉重。
老二刘德、老四刘余还好些——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也总还能保持淡定;
至于老三刘淤,已经是吓的六神无主,木木的发着呆,时不时又惊恐的干咽一下唾沫,旋即将期待的目光,撒向大哥刘荣。
——刘淤当然知道,在鬼神之力面前,纵是一向无所不能的大哥,也同样如瀚海浮尘般渺小。
但此刻,唯一能给这位皇三子带来些许安全感的,便只有大哥那张处变不惊,始终带着淡定从容的面庞了……
“唉~”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
感怀唏嘘间,刘荣终还是适时住了口,没将那极犯忌讳的三个字说出来。
负手遥望向未央宫外,盯着那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不时焦急的交头接耳的人群;
不知过了多久,才冷不丁再开口道:“丞相呢?”
“吴楚乱起,丞相,也该到了入宫请见的时候才是?”
听闻此问,公子刘德本就凝重的面容,只当即再添一分严峻。
“今日一大早,丞相便被皇祖母召去了长乐。”
“想来,是皇祖母也让那天象之异乱了心智,便寻丞相兴师问罪了……”
闻言,刘荣只悠悠又是一声长叹,唉声叹气间,却再也没了开口的打算。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人们极重名誉,一旦认为自己蒙受了耻辱,便会毫不迟疑的自我了断!
人们敬畏鬼神,一旦发现神明疑似是在警醒自己,便会立刻停止正在做的事,并再三祈求神明的宽恕。
同样的:在这个时代,皇帝和丞相——尤其是丞相,几乎就是个超大容量的多功能垃圾桶。
无论天底下发生了什么事,屎盆子都可以往提领百官、佐治天下的丞相头顶上扣。
——要不是你这个丞相没治理好天下,上天又怎会降下天罚以示警?!
甚至就连太后——连窦太后那样历经沉浮,见贯了大场面的长者,似乎都难免会在这天象示警所带来的惊慌之中,将惊惧的情绪,悉数宣泄在丞相申屠嘉身上……
“我去趟宣室。”
“——父皇,不能再继续耽误时间了。”
“朝堂也不能再这么虚度时光,平白让刘濞、刘戊的吴楚叛军抢占先机。”
目光直勾勾锁定在宣室殿,刘荣终如是道出一语,旋即便回过身,望向四弟刘余那写满慌乱的面容。
自去年夏天,梁王刘武入朝时起,刘荣和这个口吃的四弟,就几乎没再有过私下交流。
便是彼此相见,也大都是宫宴、祭祀之类的正式场合;
像今日这般私下交流、沟通,却是一次都没有。
为了立好自己‘众叛亲离’,众兄弟作鸟兽散的人设,刘荣在过去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也都不曾和除了三弟刘淤以外的弟弟们,有过于亲密的接触。
——甚至就连二弟刘德,哪怕已经从梁王府重新搬回了凤凰殿,刘荣也出于‘为免隔墙有耳’的考虑,并没有太过频繁的交流、接触。
万一东宫窦太后,对天子启‘与立梁王’的非正式承诺有所察觉呢?
万一梁王刘武得了消息,导致睢阳不稳呢?
直到今日,四弟刘余既没有预想派人告知,也没有派某个弟弟来询问——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了这楼阙,来到了刘荣的身旁。
刘荣很清楚:这位四弟,应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对自己说,才会这么突兀的亲自前来。
被刘荣轻飘飘看了一眼,刘余也明白了刘荣的意思,当即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就备好的竹简。
待刘荣接过竹简,再将其摊开,只稍扫了一眼,便面色古怪的抬起眼皮。
“老五想要请缨出征……”
“何不亲自去求?”
话音刚落,刘余便好似机器猫般,从胸前再掏出一卷竹简递上前。
这一下,刘荣也总算是明白了刘余的意图。
——老五想要领兵出征,虽无他意,却也有‘染指兵权,以图夺嫡’之嫌;
——弟思来想去,终还是觉得此事,当由长兄做主。
简而言之,刘余是让刘荣这个大哥,来拍板老五刘非是否应该出征平叛一事……
“知道了。”
虽仍是淡然中,略带些严肃的语调,但刘荣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微微点下头,便将手中简书不着痕迹的藏入衣袖中,淡淡道:“若无旁事,我这便去宣室。”
“回去告诉老五,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见刘荣如此反应,皇四子刘余,也终是含笑拱起手。
“谢、谢大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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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宣室殿。
此时的天子启,确实正如刘荣所想的那样,为那一连串的异常天象而感到头疼。
而在天子启身侧,太史令司马谈顶着一对黑眼圈,紧紧皱起的眉头已是能夹住一根筷子。
——作为汉家负责图书典籍、天文历算,以及天子起居录、国家大事等工作的太史令,司马谈几乎是汉家官方最有资格,也最权威的天象专家。
但也恰因此故,此时的司马谈,才会比天子启都还要更加头疼。
原因无他;
实在是近几日,接连出现的异常天象,让司马谈这个史官兼天官,都有些无从粉饰……
“陛下……”
漫长的寂默中,春陀饶是已经将声线压得极低,也还是惹得以手扶额的天子启猛地抬起头,面上更陡然涌上一抹暴戾!
“不见!”
“谁都不见!”
“让他们都滚回去!”
陡然一声厉喝,也终是让司马谈紧紧皱起的眉头松开少许,神情略有些木然的侧过头,循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