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丞相在,父皇又何必指望这么个毫无担当的货色?”
刘荣正腹诽间,在殿中央的位置,内史晁错也正经历着天人交战。
针对吴王刘濞的弹劾词,晁错当然准备了。
——此刻,那卷罗列吴王刘濞无数罪证的弹劾疏,便静静横趴在晁错怀中,被晁错隔着衣物摸了又摸,抓了又抓,却始终没能‘重见天日’。
见晁错这般模样,天子启的眉宇间,也立时用上一抹阴戾。
相较于几个月前,在弟弟刘武面前表演的那出‘手足情深’,天子启今天的演技,可以说是粗糙到了极致。
却并非是天子启演不好,而是天子启不想,也不屑去演。
当今天子启和吴王刘濞之间的恩怨,早就是天下人妇孺皆知的事。
就算天子启演的再怎么精彩,也断然瞒不过朝堂这些个人精。
索性便也不演了,就摆出这么一副‘朕是为了宗庙、社稷,而非私怨’的敷衍姿态,便将《削藩策》抬上了朔望朝。
本打算一鼓作气,就此作为削藩的开端,却不料晁错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居然迟迟不将枪头,调转向《削藩策》最核心的目标:吴王刘濞……
“若得丞相在……”
“唉……”
机缘巧合之下,天子启脑海中,竟涌现出了和刘荣一样的想法。
只是想归想,眼前的状况也不得不由天子启解决。
“可还有旁事?”
“即是提起了诸侯藩王不恭长安、悖逆不臣的事,便都一并报上来吧。”
“免得回头,朕再因哪个远房亲戚大动肝火,更再举朝议。”
这些话,天子启似乎是对殿内的所以人在说;
但天子启催促的目光,却是片刻都没有从恩师:晁错身上移开。
被天子启这么直勾勾盯着,晁错本就不算干燥的脸颊两侧,也顿时汇聚出几道虚汗。
只最终,那卷密密麻麻罗列着罪状的奏疏,终还是没被晁错从怀里抓出……
“没有了吗?”
“——我汉家十七家诸侯藩王,除去已经绝嗣的吴氏长沙国,也仍还有十六家。”
“难道除了赵、楚、胶西这三家,其余十三家,便都是我汉家的忠臣了吗?!”
到这时,天子启的语调之中,已是明显带上了不知针对谁人的火气。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天子启,这是想要有人做出头鸟,替自己提起‘吴王刘濞’这个人名。
但殿侧东、西二席,百官贵戚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齐齐将疑惑而又期盼的目光,撒向仍屹立于殿中央的内史晁错。
——上啊!
——还等什么?!
——这《削藩策》,可是伱晁内史的得意之作啊!
然并卵。
晁错仍是那副皱眉低头,好似踌躇不决,实则畏首畏尾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丝毫要开口的打算。
原本推动的极为顺畅的朝仪议程,便也随着晁错做了缩头乌龟,而彻底陷入停滞。
看着皇帝老爹,就这么半真半假的带着愤怒,尴尬的立于御榻前,刘荣心中也顿时有了些许不忍。
有那么一瞬间,刘荣甚至都生出了‘实在不行,就再帮老头子一把’的念头。
但最终,刘荣还是冷静了下来,并没有做这个严重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出头鸟。
“宗亲皇子,不及年壮,不得参政、议政;”
“待及冠年壮,又大都已封了王、就了藩……”
如是想着,刘荣终也一言不发的低下头去,继续扮演起了泥塑雕像。
而在殿中央,晁错的再三迟疑、退缩,也终于是让政敌袁盎,迎来了与晁错正面交锋的良机。
“陛下!”
“臣中大夫袁盎,有奏!”
漫长的沉寂中,突然响起袁盎那高亢洪亮,又极具穿透力的唱喏声,只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循声侧目。
便是御榻前的天子启,望向袁盎的目光之中,也隐约闪过一丝惊喜。
——到底还是老臣!
就是靠得住!
带着诸如此类的想法,天子启索性连最后的遮掩也摒弃,面上不再装出一副‘这些诸侯藩王,真是气死我了’的恼怒神容。
只平和中带些期盼朝袁盎看去,虽未开口说出一字,却也分明在用眼神催促着袁盎:说出来!
说出那个王号和人名!
袁盎,没有让天子启失望。
一开口,袁盎便道出了那个让天子启翘首以盼,晁错却提都不敢提,朝野上下更是讳莫如深的人名。
可最终,袁盎却也让天子启大失所望。
因为提起这个人名之后,袁盎口中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天子启那因晁错临阵退缩而生出的恼怒,愈发趋于凝为实质……
“吴王刘濞,久不朝长安,早已不具人臣之相!”
“但臣斗胆恳请陛下:万莫将吴王刘濞,纳入《削藩策》所要惩治的宗亲诸侯之列!”
在天子启好似要择人而噬的凶狠目光注视下,袁盎只面色凝重的道出此语,旋即便侧过身,环顾向殿内百官朝臣。
“先帝年间,我是做过吴王刘濞的国相的。”
说着,袁盎也稍停下缓慢转动的身子,朝太子詹事窦婴遥一拱手。
“窦詹事,也同样如此。”
···
“吴王刘濞不臣长安之心,早在先帝年间便昭然若揭;”
“天下更无人不知:吴王刘濞,反形已具!”
“——都到了如此地步,吴王刘濞这些年,又为何不反呢?”
“都已经到了‘天下无人不知其反心’的程度,吴王刘濞,又在等什么呢?”
接连发出两问,袁盎也刚好在殿内环顾一周,重新正对向上首御榻前的天子启,再度拱起手。
深吸一口气,方郑重其事的躬身一拜。
“臣,斗胆,说几句不恭敬的话。”
“——刘濞之所以至今未反,所要等的,一曰:先皇驾崩。”
“唯有先皇驾崩,我汉家的天子再也不能以‘宗亲长辈’的身份陷刘濞于不义,刘濞,才会有胆量举兵作乱。”
“其二,则是刘濞至今,都还在等一个合适的良机、一个恰逢其时的由头。”
说到此处,袁盎仍拱着手,只稍侧头撇了眼身旁的晁错。
“晁内史借《削藩策》砍向刘濞——或者说是想砍,又不敢砍向刘濞的刀,便是刘濞最好不过的由头。”
···
“陛下试想:若朝堂遍削关东宗亲诸侯,唯独对吴王刘濞置之不理,那纵是刘濞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又如何能在举兵谋乱的同时,为天下人所信服呢?”
“——倘若朝堂推动《削藩策》,将代王,乃至梁王在内的宗亲藩王悉数削夺封土,却唯独不动吴国哪怕半寸封土;”
“那吴王刘濞想要作乱,又能得到多少人的追随呢……”
似是苦心积虑,又满带着苦口婆心的陈恳口吻,道出这番明显会让天子启不愉的话,袁盎便忧心忡忡的跪下身,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启的决断。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只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便冷然一拂袖;
连‘散朝’的指令都没下,便气冲冲离开了宣室正殿,草草结束了这场虎头蛇尾的朔望朝。
没有天子启的指令,殿内百官贵戚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却根本没人敢擅自退去。
足足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宦者令春陀,才带着一方米白色绢布,回到了宣室正殿。
于殿内微一扫视,便径直来到殿中央,仍保持着跪地匍匐的姿势,等候天子启决断的袁盎身前。
“中大夫袁盎,受吴王贿金,为吴王张目,食君禄而不忠于君事。
着:尽罢其职,除为白身,家产尽数抄没。”
摊开绢布,宣读过天子启的旨意,宦者令春陀又先后走到晁错和刘荣二人身边,分别对二人低语几句。
随后,晁错、刘荣二人,便在殿内百官贵戚的瞩目之下,跟上宦者令春陀的脚步,朝后殿的方向走去。
待殿内重新沉寂下来,百官贵戚也终得以各自从座位上起身;
依次经过袁盎那跪地匍匐,不愿起身的身影旁,面色复杂的摇头叹息着,朝着宫门的方向而去……
今天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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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缺觉缺的厉害,脑袋昏昏深沉,又不敢影响质量,就写的极慢。
今晚好好补个觉,大概率会下午醒,然后就开始日常两更+还一更欠账,共三更一万五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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