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就是他看不惯我爸把我关到渣滓洞。”
“你去上班就不被淘汰了？”
“别跟我文绉绉的拽词儿，正经没读几天书，满嘴的大道理。”老太太嘴瘪了瘪。
“现在有个机会，之前做味精是用水解法，对环境污染比较严重，厂里正在做发酵法的生产试验，我如果参与进去，一旦实验成功，自然我就能被分去组建新味精厂了。”
“阿奶，人家那是路见不平闻鸡起舞，见不得革命同志受苦受难深陷囹圉，才铤而走险当一回梁上君子。”
“就你会爬。”老太太有点看不惯美心算算计计的样子。
“让他自己来拿鞋。”老太太说，“干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翻墙头。”
班还是得上。老太太也没理由阻止美心进步。那次煤校大会之后，家丽也忙得日日不沾家。常胜单位渐渐有人被“揪”了出来，常胜感到心有余悸。他被要求做思想汇报，并且形成文字。全市开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家丽浑身发毛，“是他自己来的，可能听到有人唱歌，不是我让他来的。”声音不那么笃定。她已经跟老太太保证过，与汤家的人不再往来。汤为民“深夜到访”，怎么想都觉得蹊跷，怎么说都有点解释不清。
美心在味精研发小组做得不亦乐乎，只是，在专业上她并没有优势，所以只好靠“勤能补拙”、“思想进步”八个字打天下。在试验场，她一定是跑得最勤劳的那个。只要有思想学习，她也一定会参加。她认为这样一来，味精厂就少不了她。她不是团员，但她在努力争取入党，申请书写了好几次。但遗憾的是都被大老汤老婆捣黄了。汤婆子也想进味精厂。
“汤为民！”家丽不禁脱口而出。讲完又后悔。好在只是面对奶奶。老太太盯着家丽看，眼神无限内涵。
这日，市委发通知，号召全市人民向32111英雄钻井队学习，掀起活学活用著作新。32111石油钻井队属于四川泸州气矿，气井爆炸起火，全队职工奋不顾身灭火，保住了大气井。六位同志牺牲，二十一位同志被烧伤。
老太太这才说：“是那天你被你爸关在煤屋里，翻到院子里来救你那个人落下的。”
学习会上，美心站起来发言，她面目严肃，说：“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们味精发酵小组，也应该听从的指示，学习英雄钻井队的精神，排除万难，研发新型味精。”
何家丽拎起鞋带子瞅了瞅，丢在一旁，“不认识。”
大家鼓掌。美心满足。
“再仔细看看。”老太太嘱咐。
最后小组长总结发言，并安排美心看守发酵缸。
“不认识，一双劳保鞋？只听过一双绣花鞋的故事。”
美心欣然领命。同组的还有大老汤老婆。
“认识不？”老太太煞有介事笑笑。
发酵缸放在一处新搭的半透明凉棚底下。美心和大老汤老婆一人坐在一边。不说话。半下午，天有点阴沉，雨季还没过去。一会，下雨了。两个女人忙把缸子该上盖。雨越下越大，顶棚竟有点漏雨，刚好滴在缸盖上。美心见了，对汤婆子道：“来，咱们把缸往旁边推推。”大老汤老婆肉多，懒得动，说不用推了吧，这不是有盖子么。美心严肃地，“万一漏水进去影响发酵，何况是雨水，我们应该负起责任来。”话说到这份上，上岗上线，汤婆子不得不抬起屁股，挪了几步，和美心并排站在缸后头，两个人用力推。
“什么意思，一双鞋。”家丽描述。
缸子纹丝不动。
家丽不知所以，跟着走，到院子里，老太太从水缸后头抽出一只军绿劳保布鞋。丢在地上。
“再加把劲，用点力。”美心喊号子鼓劲，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声喊，呦！缸子挪了点。美心满足地拍拍手，说行了。话音将将落，她就捂住肚子，蹲下。汤婆子见状也慌了，“怎么啦，我说不推，你非要推。”美心疼得无法抬头，只伸出一只手抓扒着，像个溺水的人，“叫人……”人是叫来了。美心被送往妇幼保健院。她流产了。孩子掉下来就没了气息。只不过，这一胎是个男孩。
“去煤校倒是不远，不反对。”老太太笑呵呵地。又留秋芳吃饭。秋芳说她妈和秋林在家没人照顾，先走了。美心和常胜都不在家。家文、家艺、家欢午睡还没起来。老太太点了家丽胳膊一下，说你来。
美心呆呆地躺在病床上。
老太太请秋芳来劝家丽。大致意思是，留在淮南，一样革命。反复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加上学校组织确实有一些公共活动需要家丽和秋芳一起协调。家丽最终决定：暂不北上。但她一定要去煤校广场上收听广播。到时会播出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在首都接见红卫兵和革命师生的情况。
病房外头，何常胜恼得捶胸顿足。
老太太起得早，最先发现那只鞋。看看里头的鞋垫，走的针线，心里有数了，先不声张。家丽终究没赶上北上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