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常胜的心。想儿子。为家族撑门面。顶门立户。可生育,是个太说不准的事情。不是说,她宣布继续生,就能生出儿子,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谁也说不准。
常胜不言声。老太太知道儿子的心气,只是拿个抹布在外屋擦灰尘。美心恢复工作,还在酱园厂,她的确不打算再生。工作刚有起色,她现在是小组长。主抓酱菜,最近忙着研发新品种。
家丽放学回家。她上初中了,在七中。扎羊角辫,走路又稳又快。进院子,刹住脚,倒回去看常胜。
“日子是自己的。”美心劝。
“爸,你的头怎么了?”
“他们挖苦我们老何家。”常胜喃喃,“老何家上一辈堂堂正正不输阵,这一辈、下一辈也不能输。”
“不小心碰了一下。”
“我听说了,是你先泼水到人家脸上。”
刘妈进门,没注意家丽,她来送紫汞,嘴里喃喃,“这个大老汤,下手也真狠。”家丽听得真,把书包往树叉上一挂,怒气冲冲要出门。老太太怕她又惹麻烦,“回来!何家丽!”
“他们先动手的。”
家丽蹿了出去。常胜一把拽住她。
美心怒道:“你这不叫没输,叫两败俱伤,你看着吧,大老汤老婆一会就打上门来。”
老太太道:“别又去找人家儿子麻烦!父债子不偿!老子犯罪儿子也不该枪毙!”
“我又没输。”常胜好胜。
“我直接找他老子!”家丽红着眼。
美心跪在床上,歪着头,帮常胜涂红药水,埋怨道:“多大的人了还打架,你也挑个地方打,澡堂子里就那几个人,人家三个,你一个。”
美心出屋。刘妈被一院子惊天气势震慑,站在旁边不说话。是她说漏了嘴。家文坐在堂屋不敢出来。家艺在屋里头哭。家丽跟老太太、美心嚷嚷。常胜操起墙边的短铁锨朝枣树身上一砍,“都闭嘴!”
常胜鼻子流血,眉骨骨裂。大老汤被打掉一颗牙。
树叶震落。跟着,树身慢慢倾斜,终于,枣树拦腰折断,倒在地上。刘妈吓得跳脚。美心和老太太安抚她惊动的魂魄。家文出来看爸爸。家艺的哭声停止。
汤老二、汤老三见大哥受辱,飞身扑上去,常胜一对三,几个人扭打起来。战役以澡堂工进来拉架告终。
家丽没被吓住,撅着嘴道:“不去就不去,树砍坏了,你赔?今年别想吃枣子了。”说罢,从树枝丫上捡起书包,进屋。刘妈忙着告辞。晚饭吃得静悄悄。枣树的残骸还在院子里躺着。余威尚存。没人敢惹何常胜。桌子上一盘黄心乌白菜,是本地特产蔬菜,还有一牒干红辣椒炒的毛刀鱼。包括家文在内,都小心翼翼。
“王八蛋!”大老汤怒吼,“我还是你半个领导!”大老汤在商业局挂职。虽然不主管常胜,但毕竟在升一级单位。
常胜对老太太,“妈,酒。”
常胜肺气炸了。但还不动声色,继续冲澡,脚边的痰盂够过来,灌上凉水。洗完了,擦干净。端着痰盂,朝大老汤猛冲过去,泼,凉水淋狗头!烟浇灭了。
老太太连忙去厨房拿了点米酒,一只小酒盅。
大老汤说:“我说呢,怎么我生出来的就都是儿子,有人看着是个人,却一个丫头一个丫头往外冒,老一辈子作孽!下一辈才会断子绝孙!”
“不要这个,不是这个,这不是男人喝的。”还没喝酒,常胜就有点醉意。美心连忙说我来,起身去里屋床底下,拽出两瓶白酒来,一瓶是多少年前私人酒坊做的山芋干酒,一瓶是本地国营酒厂产的淮南大曲。都拿出来让他选。常胜一直舍不得喝。
汤老三道:“猪鬃分三六九等,人也是,就连胯下的那二两肉,也分三六九等。有的是精肉,有的是囊肉。”
问要哪个。
汤老二道:“不是怪,是太小了。”
“都留下。”常胜说。
大老汤说:“弟,你看老何那玩意是不是有点怪?”
先开了山芋干酒。常胜自斟自酌了三杯,叹:“连个喝酒的人都没有……都没有……”
汤家三兄弟慢吞吞地擦拭身体,坐在门口椅子上抽烟。
美心和老太太对看了一眼。她们了解常胜,他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绕不过。怪就怪大老汤、朱德启,这些老小子们恨不得时时刻刻提醒常胜的“失败”——升不了儿子,没人顶门立户,传不了宗,接不了代。谁都没错。可老天爷就这么安排。
太冷。常胜打算用热水冲冲。大老汤暗动手脚,调到最冷。常胜一冲,全身冰凉。常胜忍。自己调好了。热水下来,舒了口气。迅速擦一遍胰子。冲水。速战速决。
家丽喊一嗓子,“爸,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