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拂衣凝视闻人不弃的眼睛,“哪怕您是?将我养大的生父,面对已经成年的女儿,是?不是?也?该拥有最基本的尊重?何况我们根本不熟,您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呢?”
闻人不弃被她数落的窘迫,叹了口气:“我没有养过女儿,我不知道……不,是?我身为家主,强势惯了,将你视为我家中小辈。但?你并不是?,需要我的时候,我没像剑笙那般给过你温暖和依靠,却又……”
他不再多言,只说,“是?我欠考虑,我的错。”
姜拂衣也?不是?想?要他的道歉:“其实,那一点点讨厌不算什么,我对您更多的还是?感激。换做外人,讨厌会被忽略,但?您不一样,那点微不足道的讨厌反而占了上风。”
闻人不弃茫然不解的看向他。
姜拂衣扬起眉毛:“我这人除了小心眼,还爱耍小性子。只是?我会分类,小性子只耍在亲近的人身上。我默认我娘选择的剑主,都?是?我的父亲……”她又莞尔一笑,“您就当我这几日给您脸色看,是?女儿在和爹爹耍小性子吧。”
闻人不弃微微怔愣,不知何故,眼眶竟会觉得微微泛酸。
姜拂衣挥挥手:“我走啦。”
才走出几步远,她又扭头,抬手拨了下?发髻上的步摇,笑容粲然,“对了,您布置的那些装饰,还有这些首饰,我都?很喜欢,不愧是?读书?人,真?有品味。”
闻人不弃压下?心口莫名又复杂的感受:“喜欢就好。”
再次回头朝前走时,姜拂衣脸上的笑容消失。
出了闻人府的大门,步入已经恢复熙熙攘攘的长街,她朝西南方向望去。
燕澜,我来了。
*
魔鬼沼内。
剑笙负手站在洞口外,望着前方沼泽地中的一条小道。
他今日脱去了往常穿的那件褴褛旧袍,凌乱的头发也?梳理的规矩,少见的露出了精致的眉眼。
终于,又等到了想?等的人。
燕澜和漆随梦并肩出现在那条小道上,两道挺拔的身影在他瞳孔中逐渐清晰。
剑笙目望他二人上前,眼睛一眨不眨,写满贪恋。
“父亲。”燕澜若无其事的行礼,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漆随梦道:“现在是?不是?可?以说了?”
路上问燕澜为何邀他一起来见剑笙,像是?掉了魂,吭都?不吭一声。
而燕澜见到父亲今日特意装扮,颜色分明比平时鲜明许多,燕澜通红的眼底,光芒却暗淡了几分。
剑笙问:“你是?不是?已经逐渐寻到了答案?”
燕澜低低垂着眼睑:“但?我怀揣着一丝希冀,这不是?正确答案。”
剑笙笑了笑:“先说说看,我来给你评判。”
燕澜抬眸回望:“父亲为何还能笑的出来?”
剑笙又“哈哈”笑了两声:“你这声父亲都?喊的出来,我为何笑不出来啊?”
燕澜的双唇逐渐抿紧。
剑笙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淡去。
漆随梦原本纳闷他们父子俩在打什么哑谜,气氛突然又转为肃杀。
这份肃杀来自于鲜少表露情绪的燕澜。
漆随梦原本是?和燕澜并肩站着的,下?意识挪了些脚步,站在一棵枯树旁,离他远一些。
沉默了很久,肃杀转淡,燕澜开口:“我起初以为父亲说谎了,神?族下?凡,只能使用胎儿的肉身,不可?能占用我大哥的躯壳,漆随梦不会是?我大哥。我又想?,说不定?我才是?大哥,漆随梦是?母亲点天灯时,腹中怀着的那个……”
剑笙:“哦?”
燕澜道:“但?父亲并没有说谎,漆随梦的确是?您那个命途多舛的长子,是?您的亲生儿子,并非什么神?剑剑灵。”
漆随梦原本靠着树,闻言站直,惊怔道:“你在说什么?”
燕澜并未理会他:“大祭司说,五千年前,先祖想?到了一个办法,开启五浊恶世?的大门,进?去抓一个无名怪物,与我族融合。那无名怪物,能够焕发新生,重燃我族的金色天赋,但?他失败了。”
第二次,是?一千五百年前。
第三次,是?二十多年前。
“《归墟志》第一册 里的怪物,基本都?是?天地独一份,而这被撕掉的无名怪物,竟能三次入内,每次都?抓一个出来,实在是?超出我的认知。”
燕澜问:“大祭司口中的无名怪物,其实是?下?凡救世?的九天神?族,对不对?”
漆随梦瞳孔紧缩。
而剑笙却问:“你怀疑的理由是?什么?”
燕澜数那三个时间:“有本事开启五浊恶世?大门的大巫,的确很少,但?也?不至于少到五千年里,一共就只有三个。这个时间,其实是?点亮天灯的间隔时间。因为天灯每次点亮之后,都?要沉眠一千年到三千年不等。”
闻人不弃指责巫族一边释放大荒怪物,一边抓怪物,以此博得声望,的确是?污蔑。
他的思维太过局限。
巫族根本不屑做这样的无耻小事。
要做,就做大事。
巫族打开大门的真?正原因,是?为了动荡结界,天灯会有所感知。
这样,才能点天灯请神?下?凡。
神?族是?通过天灯,感知到封印确实出现问题,才会下?凡来。
而不是?听巫族人凭嘴说。
至于神?族下?凡之后……
最初巫族先祖应该是?这样想?的,希望神?族在借用巫族肉身时,能为巫族留下?血脉。
但?投胎的神?族,会随着年纪成长,逐渐恢复神?族的记忆。
神?族应是?有族规,下?凡者,不能在人间留下?子嗣。
或者是?,神?族都?知道现如?今的人间浊气丛生,神?族下?凡,本就容易被污染,尽量做到孑然一身,以免彻底堕凡。
这也?就意味着,神?族已经默认下?凡救世?,风险极大。
回不去,也?是?正常的。
于是?那位先祖,自神?族一降世?,就取出他后灵境的一滴神?血。
燕澜从?储物戒中,拿出那本杂记:“我年幼时阅读此书?,只记得神?族降世?只能选择胎儿这句话,如?今重新翻看,才发现这本杂记里,还暗藏着其他信息,是?故意留给后人看的。”
比如?神?族最珍贵的一滴神?血,藏在后灵境内。
那滴神?血,是?神?族的神?力源泉。
一旦剥夺了那滴神?血,神?再也?无法收回神?血,失去源泉,将渐渐被污染,堕为凡人。
五千年前,那位先祖胆大包天,趁着降世?神?族还是?婴儿,取了他的神?血,想?和自己融合,结果失败而亡。
婴儿应该也?被他们所杀。
第二个下?凡来的,估计就是?魔神?。
他的“魔神?”之名不是?自封的。
他从?前真?的是?神?族。
魔神?的神?血也?被取出,被谁获得不清楚,说是?成功了一半。
魔神?因此没被杀死,当做少君的儿子长大。
因为被封了后灵境,成长过程中,魔神?没能恢复记忆,他们希望魔神?能为巫族留下?血脉。
即使神?血已被剥夺,神?族之身,一样不同凡响。
但?不知何故,魔神?突然恢复了记忆。
控诉巫族弑神?,对抗族老,奈何斗不过他们,反被冠上叛族之罪,处以极刑。
“至于第三个下?凡的,就是?我吧。”
燕澜卷起手中书?册,微微垂头,额头抵在竖起的书?卷边缘,闭上自己血红的双眼,“父亲应该是?被他们骗了,他们也?像哄骗我一样,哄骗您,说五浊恶世?里有个无名怪物,抓到他,就能救漆随梦,救您被封印了十年的长子,您相?信了,打开了大门……”
半响得不到回应,燕澜吃力的掀开一点眼皮。
却见面前原本与自己一般高的剑笙,逐渐矮了下?去。
剑笙跪在了他面前。
这一跪,燕澜的心也?彻底沉到了底儿。
“是?,我被他们骗了。”
剑笙笑起来,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几分,且笑声中夹着哽咽,“我抵抗不住这种诱惑,我想?救我的儿子……开启大门之后,跑了几个小怪物,族老命我外出抓捕,他说,他会亲自进?入大狱里去抓那只无名怪物。”
开门的后果,导致了神?族连环封印大动荡,天灯主动预警。
他的夫人,前任巫族少君奉召入神?都?。
前往神?都?之前,族老交代她务必请神?族下?凡救世?。
她不肯答应。
一个是?她身怀六甲,以寄魂之力点天灯,腹中胎儿或将不保。
另一个,封印是?被她的夫君破坏,神?君下?凡,她的夫君必死无疑。
族老这才将五千年来,先祖取神?血,尝试改造巫族血脉的事情说出来。
让她放心,她的夫君不会有事,且神?血会拿来救她的长子,并以神?族的身份送到天阙府。
她得知后既震惊又痛苦,不等点天灯,腹中胎儿便没了。
痛失次子,为了保住夫君和长子的命,最终选择点燃天灯,诓骗神?族下?凡救世?。
等到剑笙抓完怪物回来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再也?无法挽回。
燕澜抬起了头,没看跪在眼前的剑笙,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极力维持着平稳的声线:“您口中,那一对带着幼子逃离万象巫的夫妻,也?确实存在,您是?故意告诉我的。这几日我也?查了,是?您夫人的一个表弟,自小选择成为平民。”
所以愁姑不知道他。
只不过,他们夫妻并不是?连夜逃跑。
选择腹中骨肉成为神?族转世?,是?无上的荣耀,但?族老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燕澜出生之后,将他们夫妻秘密处死了。
说燕澜是?剑笙和前任少君的儿子。
燕澜终于看向早已面无血色的漆随梦:“他们先杀了我在人间的父母,又剜出我的双眼,取出我后灵境的神?血,治好了漆随梦。因为太过痛苦,我虽还是?个初生婴儿,却在那时生出了心魔……”
他后灵境里的“怪物”,其实,是?从?他神?格生出的心魔。
燕澜又捂了捂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会开始变红,是?从?对漆随梦生出妒心开始的,因为他识海内有我的神?血源泉,我在他附近,一对他起妒心,血的力量就会上涌……”
绝渡逢舟从?小告诉他,他的情缘是?一只滥情鸟妖,整天将滥情挂在嘴边,是?为了让他防备女人,不要轻易动心。
是?怕他失去神?血源泉之后,被污染的太快。
也?是?担心,巫族想?让他延续血脉的想?法太早得逞。
如?今燕澜的双眼彻底变红,意味着,他已经完全被污染,失去了神?格,成为了凡人。
而漆随梦与他的神?血已经融合成功,终于成为巫族造出的人间半神?。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漆随梦声音颤抖,询问剑笙,“既然我是?你的亲儿子,你为何要将我扔了?”
剑笙以双手捂住脸,凄凉的声音从?指缝里蹦出来:“我何止想?扔你啊,我原本是?打算杀了你的,你根本就不该存在!你可?知道,你大师兄林危行的夫人,在天阙府负责照顾你的女人,是?族老的人,整天都?不知道教你什么,留你在天阙府长大,我不敢想?象你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最终剑笙不舍得下?手,只将他扔去了苦难多妖的北境。
他身怀神?血,死不掉,长成什么样子,全凭他的造化?。
之后,剑笙又想?着自我了断。
然而心中不仅念着亲生儿子,还念着那个因他犯下?的错误,怀着一腔怜悯下?凡救世?,却惨遭毒手的假儿子。
就这样轻易的死了,真?是?太便宜他自己了。
于是?剑笙折返鸢南,独居魔鬼沼中央,画地为牢,将自己圈禁起来。
剑笙没脸见燕澜。
也?不担心燕澜的培养问题。
敢孤身下?凡救世?的神?族,即使被贪婪之心掠夺的一无所有,信念却不容易被夺走,不会轻易遭人摆布。
后来,燕澜逐渐长大,一次次跑来魔鬼沼寻找父亲。
剑笙丢了他一次又一次,越丢,越是?丢不开。
每次见到燕澜,剑笙只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在他一声声稚嫩的“父亲”声中,重新振作了起来。
“漆随梦。”燕澜看向他。
漆随梦从?震惊之中逐渐回过神?来。
燕澜指着剑笙:“你前几日不是?羡慕我有一个爱我如?命的好父亲么?他真?的是?位好父亲,世?上最好的父亲,而且,是?你的父亲。”
漆随梦红着眼睛,想?走到依然跪着的剑笙身边去。
但?他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不要再埋怨这世?道待你不公了,你已是?半神?之躯,你的父母,都?爱你如?命,你才是?这人间众生之中,最强的大气运者。”
燕澜转身离开。
他的双眼已经痛的浑身战栗,难以站稳。
再多待一刻,或许都?要倒地。
“你们父子好不容易团圆,之后我与你们巫族一战,我死我生,希望父亲能够待在魔鬼沼内。求您莫要与我为敌,也?请您莫要帮我,我受不起。”
……
姜拂衣手中持有巫族圣女的令牌,通过道观的传送阵来到万象巫。
使用同归联络燕澜,他根本不回复。
问了守卫,听说燕澜和漆随梦一起去了魔鬼沼,她也?立刻前往。
心中庆幸还没出事。
不知从?何时起,鸢南蔚蓝的天空,逐渐翻滚出厚重的浓云。
哗,竟下?起大雨。
姜拂衣撑着伞,站在飞行画卷上,远远瞧见燕澜一手捂着双眼,从?魔鬼沼走了出来。
姜拂衣眼皮儿一跳,先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她那讲究的大哥,竟就这么蒙着眼,淋着雨,慢吞吞的走在泥泞小道上。
长发凌乱的贴在身上,衣衫也?尽湿透,是?她从?不曾见过的狼狈。
姜拂衣分明没有心,却一阵心慌,加速飞过去:“大哥?”
她望见燕澜停住脚步,放下?遮眼的手,抬起头,似乎在隔着雨帘,缓慢追寻她的声音。
最终瞧见了她,燕澜喉结滚动,想?回应,却又好像一瞬被抽空了仅剩下?的力气,摔倒在地上。
看着他倒在泥泞里那一瞬间,姜拂衣仿佛感觉到一件无暇精美的瓷器,摔落在地,碎成黏不起来的微小瓷片。
姜拂衣知道出大事了。
落在燕澜身边,边用伞遮住他,边揽住他的肩,想?要将他扶起来。
燕澜却只是?垂着头,将痛到窒息的双眼,抵在她的肩膀上。
没问她为何会来,也?不赶她快走,只说:“阿拂,我有点冷。”
他说冷,姜拂衣却将遮雨的伞给丢了,双手环抱着燕澜的脖颈,让他的脸在自己肩膀埋的更深。
一句话也?没有安慰,只有陪他风雨同路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