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突然见自己面前有东西晃动,是司徒九月拿手在她眼前晃,道:“你想到什么了,这么出神?”
天色渐渐暗下来。
有时候姜梨觉得,自己这个姐姐,还得接受薛昭许多照顾。
若说府里还能自由进出的人,大约姜梨算是一个。她刚从叶家回来,走到芳菲苑。清风和明月坐在院子里绣荷包,看见姜梨回来,起身迎接。
她前生在夫家的时候,将沈家一大家子伺候得服服帖帖,可从未接收到任何夸奖。而在她出嫁之前,照顾人这件事,都是薛昭来做的。薛怀远疼爱女儿,却要磨炼儿子。薛昭除了文韬武略之外,连做饭都会。
“府里可有发生什么事?”姜梨问。
“你是第一个。”姜梨道。
“抱琴来了一趟,将姑娘先前救济给胡姨娘的银子和炭火都还了回来。”明月道:“抱琴跟了胡姨娘一辈子,胡姨娘走后,抱琴没了去处,老夫人把卖身契还给了抱琴,让抱琴回家。不过抱琴似乎已经死心,说要去庙里,青灯古佛过完下半辈子。”明月说着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
“没有人这么说过吗?”司徒九月奇怪。
“她已经走了么?”姜梨问。
“是么?”姜梨笑了笑。
“明日离府。”
司徒九月站在一边看着,她生得甜美可人,偏生穿一身黑,笑容也带点狠意,一看便不是好惹的人。她道:“你可真是会照顾人。”
姜梨复又把银子递给明月:“虽然是去庙里,但银子也是必不可少的。未来的日子长得很,不必现在就把退路全部赌住。不过现在说这些话,她也是听不进去的。你想个办法,把这些银子带给她,不必让她知道。”姜梨道。
尚在思索的时候,司徒九月已经为薛怀远扎完最后一根针,薛怀远似乎也是乏了,沉沉睡去。姜梨将他扶到床上躺下,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明月接过银子,愣了愣,半晌笑道:“姑娘心肠真好。”
不过也是了,人生突遭巨变,难免一夜之间成长起来,天真烂漫可不能保得了命。
“不过是感怀罢了。”姜梨摇头。
姜梨心中好笑,司徒九月看样子,比姜二小姐年纪大一两岁,可比起前生的自己却要小一些。但她说话行事的作风,又颇有长着风范,这会儿与自己说话,就如长姐劝慰天真的小妹妹一般,半是恐吓半是劝导。
“对了,老夫人身边的珍珠也来过一趟。”清风想起了什么,道:“珍珠说,老夫人让姑娘回来后,可以去见见季氏,有什么要对季氏说的,可以去跟季氏说。”
司徒九月眉头一皱:“我可不是在关心你。”
桐儿诧异:“老夫人不是不让人接近季氏那个疯子吗?”
姜梨笑了笑:“多谢九月姑娘关系。”
“谁知道呢,也许是特意为了姑娘出气。季氏把姑娘和夫人害得这么惨,自然应当好好骂她一顿,方才解气。”清风不以为然。
屋里没有别人,薛怀远兀自“呀呀”的叫着,司徒九月一手扶着他的后颈,将一根银针缓慢地刺入,一边道:“不过他叫我过来帮你,倒是出乎人的意料。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坏人,听陆玑说当年你杀母弑弟都是被冤枉的,啧啧啧,”她道:“你虽有胆量在桐乡行事,但到底是只善良的兔子,姬蘅身边的人都不是善类,你怎么会跟他们混在一起?要我说,”她起手娴熟,看得姜梨眼花缭乱,“你不如趁早和姬蘅划清界限,免得日后连累了你。就算连累不了你,也迟早被他吓死。”
姜梨却不这么想,老夫人突然说这句话,只能说明,她是下定决心了。季淑然的路,就走到了这里,老夫人这是让她去见季淑然最后一面。
这姑娘说话还真够不客气的。
姜梨道:“既然是老夫人的话,那我们走吧。”
姜梨:“……”
“现在么?”桐儿问。
“你别看他现在活蹦乱跳,当年差点就死了。”司徒九月道:“好容易活了下来,现在倒是谁也弄不死。”
“就现在。”
但司徒九月竟也还救过姬蘅的命?
再晚,就来不及了。
姜梨心中诧异,姬蘅救过司徒九月的命,姜梨倒不意外。记得漠兰动乱的时候也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算起来,司徒九月应该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没有自保能力,漠兰离在北燕东线边缘,司徒九月能来到北燕,应当有北燕人帮忙。这个人是不是姬蘅,姜梨就不知道了。
季淑然被绑在偏院的一处旧房屋里。
“算是吧。”司徒九月道:“彼此都有救命之恩。”
房屋里里外外都挂着白绸,胡姨娘死了,本来府里姨娘去了,大户人家是不必操办丧事的,尤其是如胡姨娘这样,常年来在府里几乎没有人记起的人。但因胡姨娘死得太凄惨,姜家有愧,所以即便是个姨娘,仍旧好好下葬,府里人人戴孝。
姜梨见她直呼姬蘅名字,心中好奇,便问:“九月姑娘似乎与国公爷很是熟悉?”
季淑然待的这间屋子,亦是如此。屋子里只点燃了两只白色的蜡烛,烛油滴成奇形怪状的模样,像是人的眼泪。门口不知是谁架起了铜盆,里面还有未曾燃尽的纸钱,一些飞了出来,映在窗户上,翩跹出诡异的影子。
司徒九月又看了她一眼:“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胆子可真大,难怪姬蘅会对你另眼相看。”
季淑然缩在角落里,脊背发凉。
姜梨只好道:“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的心里很害怕,甚至于那些对她恶声恶气的粗使婆子此刻她也觉得格外想念,至少这屋里有个人,她就不会觉得如此鬼气森森。
“这就奇怪了。”司徒九月似乎有些不解,“对你做出这样的举动,应当是他残留的记忆习惯里,你是她熟悉的人。”
她向来认为自己是不怕鬼神的。只要人有手段,鬼都害怕恶人。可冲虚道长来驱邪的那一日,她亲眼所见,粉碎了自己心中的坚定。这世上是有鬼的,一旦确定了这一点,季淑然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些被自己害死的人张牙舞爪地前来。
姜梨心中一跳,断然否认:“不,我在燕京城,后来去了青城山,薛县丞一直在桐乡,我们没有交集。”
叶珍珍、姜月儿、柳文才、司棋、还有许多许多,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她的脑子里分外嘈杂,有许多人说话。这时候,她觉得自己脆弱极了,很希望姜丙吉和姜幼瑶在眼前。
“你们之前认识吗?”司徒九月问。
不过,他们没有来。
“可不只这样简单。”司徒九月把一根银针扎进薛怀远的穴道,头也不抬地继续道:“这一类失去神智的人,看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不会对人有极好极坏之分,但他对你明显态度不同。叶明煜在这里与他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他对叶明煜没有任何感情。”
想想也是,她如今在姜家人面前是罪无可赦,她的一双儿女自然应当也被明令禁止来看望自己。好在姜元柏和姜老夫人倒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不会因为自己而迁怒一双儿女,这样一来,季淑然心中也好受些。
“我将薛县丞从桐乡牢狱接出来后,很长时间都是我照顾他。他虽然失去了神智,却懵懂地知道谁对他好,我在的时候,他会安心一些。”
正在这时,外面似乎有什么声音响动。季淑然又紧张地蜷缩起身子,她的手脚都被绑了起来,这让她无法动弹,也不能逃跑。她自打生下来,虽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却也没过过什么苦日子,更不用提被人如此替代。季淑然想着,姜家对她如此苛待,待她出去,一定会让自己的姐姐丽嫔想办法,狠狠报复姜家人。
“他很听你的话。”司徒九月看了她一眼,“这很难得。”
是的,季淑然还想着出去。
又与姬蘅说了会儿话,姜梨就走出屋,去看薛怀远去了。司徒九月今日是第一次为薛怀远扎针,薛怀远极是害怕,姜梨只好扶着薛怀远的肩,轻声哄着他,薛怀远才渐渐安静下来。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不会有活的机会,因为柳文才的鬼魂出现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柳文才并没有带走她。人只要没死,求生的欲望就会格外强烈。季淑然缓过神后,便想着如何逃出去。
姜梨笑了:“是。”
其他的不提,至少她的姐姐是皇帝最宠爱的嫔妃,姜家想要动她,也得掂量几分。
姬蘅不置可否,道:“那你自己多提防着点。”顿了顿,他又提醒,“你的命是我的,可别不小心被别人拿去了。”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步一步,不轻不重,季淑然却觉得每一步都重重击打在了自己心上。
她委婉地拒绝了姬蘅的帮忙。
外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道:“多谢国公爷好意,不过弄出性命之事,宁远侯府那头也不好交代吧。如今燕京城正是多事之秋,再生事端,反而惹人怀疑。”
门“吱呀”一声开了。
姜梨也不愿意做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之人。
风吹起地上的纸钱,有人素衣白裙,头戴白花,提着灯笼,走了进来。
不过很快,她就阻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姬蘅和宁远侯府无冤无仇,说出这种话,本身是为了自己。她要是再挑三拣四,那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
是姜梨。
他说得轻描淡写,谈笑间就能将人的性命掌握在手心。姜梨倏尔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姬蘅是否和永宁公主一样,只因为身居高位,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碍着自己的路,就能不费吹灰之力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