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煜在外嘟囔道:“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她挑开马车帘,冬日里天黑得很快。桐乡原本的晚上虽然算不得热闹,却也还是有些行人在外,而如今不知是不是因为冯裕堂在任的关系,街道上人寥寥无几,走很久才会看到一个行人。家家户户都闭门闭灯,显得桐乡像个空城,衬得马车在街道上行走,发出的声音回荡,格外清晰。
风微微吹起马车帘的一脚,没来由的,姜梨的心突然一跳。
这一日其实时间抓得很紧,但即便这样,时间也过得很快。姜梨越来越觉得时间不够用,七日已经过去两日,剩下的五日,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拐过一个弯,就是青石巷,分明是熟悉的街道,姜梨的心中,却突然涌出不祥的预感。她叫了一声:“舅舅!”
姜梨坐在马车里,认真想着接下来应当如何做,不知不觉,外面竟然已经天黑了。
“怎么了,阿……”叶明煜的“梨”字还没说出来,便听得半空之中传来一阵风带起的冷声,他反应也极快,想也没想,拔刀反手一挡,便听得“铛”的一声,刀剑相碰,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马车车队,绕过姜梨走的路,重新走回了正路之上。姜梨已经在马车上换回了原来的装束,想来冯裕堂已经发现了东山的人被带走,正气急败坏地寻人。自己的伪装瞒不了多久,索性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冯裕堂知道是自己的人带走的彭笑他们,却怎么也发现不了,左右冯裕堂也不敢威逼自己说出他们的下落,便是有恃无恐了。
从房檐四周“嗖嗖嗖”跳出几条黑影,动作极快,在夜色里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从四面八方向马车直扑而来,剑尖直指姜梨!
如果薛昭在就好了,姜梨想,他一定能明白自己此刻的迷茫,也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说服自己的心。
“保护表小姐!”叶明煜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声,便和这些黑衣刺客们缠斗在一起。
从前她觉得问心无愧就好,到了现在,忽然有些迷茫,不知道当初薛怀远做的这些事,究竟有没有意义。
姜梨的心“咯噔”一下,她是想到了永宁会吩咐冯裕堂对自己痛下杀手,却没想到会这么快!从燕京到桐乡传信的时间且不提,至少不会这么快。冯裕堂接到永宁的命令,至少会犹豫一阵,自己是姜元柏的女儿,光是这个身份,也得让冯裕堂有所忌惮。
“算是吧。”姜梨笑笑。她和薛昭有时候觉得,薛怀远真是世上难得的大善人,因着桐乡每个百姓,只要有难处,薛怀远都会帮一帮。当初桐乡穷,没有人愿意来,薛怀远来了,也从没打过要离开的主意。在薛怀远看来,桐乡的每一个百姓,都是他的亲人,身为父母官,就要为百姓解难,若是百姓们连他也不能依靠,就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但凡是都有料错的时候,冯裕堂和他的主子永宁一样,生来大胆狠辣,或许他还以为永宁公主会保他平安无虞,才会这般胆大妄为!
叶明煜一愣:“难道你知道他们受了薛县丞哪些恩惠?”
姜梨往外看去,一颗心渐渐往下沉,好家伙,永宁真是大手笔,他们一行人不过七人,永宁的人马却有二十来个。这二十来个里,似乎有几人武功特别高明,和叶明煜缠斗在一起,剩下的稍次些,却也绊住了其他的护卫。不住地有人往马车这边扑来,他们的目标是姜梨!
姜梨想了想:“舅舅,你不知道他们受了薛县丞哪些恩惠,怕是说服不了。要不我回头写册子给你,你照着册子先看。”
这样下去不行!姜梨的心里,陡然掠过一个猜想,这些人的目的是她,却不是叶明煜他们,但一直纠缠下去,叶明煜没准会有危险。
叶明煜道:“阿梨,你去说动那些百姓的时候,我也跟着一起去吧。我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五百六十八户人,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她想也不想,突然从马车里钻出,倒吓了叶明煜一跳,厉声道:“阿梨回去!”
从密室里出来,姜梨和叶明煜往回走。
“我没事舅舅!”姜梨动作快得像是在一眨眼间,转头摸出袖中匕首砍断马车绳索,脚蹬马镫翻身上马,一拉缰绳,朝着夜色里疾驰而去。
就跟父亲相信他们一样。
转眼没了踪迹。
姜梨嘴角一翘,道:“不会,我一直相信他们。”
那些杀手见姜梨竟然弃马车逃走,纷纷不欲与叶明煜他们缠斗,要追赶姜梨而去,叶明煜岂会让他们得逞?继续提刀作战,但对方人多,终究是漏了几个,追随者姜梨的背影而去。
彭笑道:“对的,一定不止一户人,还有很多人。桐乡的百姓,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姜二小姐,你不要小看他们。”
姜梨在马背上,此时此刻,越是危急的时候,她的头脑反而越是清楚。
也仿佛在这一刻,她便如一个真正的豆蔻少女,在满心期待地等着一件好事发生,谁要是打破了这份小心翼翼的期望,就是十恶不赦的罪过似的。
有时候,情况越是危急,人心里越慌张,越容易出错,有时候原本没有那么快落败的,因为慌张,很快就投降。她知道不坚持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的道理,更何况她还有别人比不上的杀手锏。
现在见过了。
就是她对桐乡的熟悉。
姜梨的眼睛里,带着期盼。她自来温和从容,便是很紧急的事情由她的手做来,仿佛也变得不紧不慢了起来。因此极少流露出她本人的情绪,这种期盼的神情,叶明煜没见过。
姜梨已经瞧了出来,方才来追杀他们的一行人,分明是分成了两拨。人少的那些功夫更好,人多的那些功夫不怎么样。功夫好的人应当是永宁的人,功夫次的人就是冯裕堂不知从哪找来的乌合之众。想来现在紧紧追随着自己的身后杀手们,就是永宁公主的人。
几人都沉默了。
毕竟追杀自己是他们的任务。
“我来,桐乡一共五百六十八户人,我来亲自说服他们。从今日起,还有五日,桐乡每家每户,没有一户人不曾受到薛县丞的恩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虽然帮助并不需要回报,但现在就是到了要汇报的时候。人心都是肉长得,我一家家去敲,一家家去问,五百六十八户人,我就不信,找不出一户人愿意站出来。”她看向几人:“总会有一户人的,对吧?”
姜梨微微一笑,马儿灵巧地跨过树林的树道。夜色里,月亮渐渐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什么也看不到。
“虽然百姓有苦衷,但此事还需要桐乡的百姓站出来。我知道有危险,但没有办法,世道如此,原本的公平正义,现在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只有百姓站出来,才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要让陷害薛家的罪人这一回不死也要脱成皮,绝不让他们好过!”姜梨说到此处,语气加重,眸中仿佛有一团火,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但她像是能看到似的,在树林里灵活地穿梭。
“那怎么办?”叶明煜挠挠头。
她是在桐乡长大的,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在这里看薛昭打猎,知道打猎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将猎物诱入陷阱,不动声色的,一点一点的,每一棵树,每一块土地,都是她天然的屏障,熟悉的勇气。
“我知道。”姜梨轻声道:“我并没有怪他们。”其实是一样的,如果有朝一日让她去为一个好人叫冤,但会赔上薛怀远和薛昭的性命,她也会犹豫。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会疼,人性就是如此,谁也不能幸免。
姜梨嘴角一翘,身后的追击的声音渐渐逼近,她甚至能感觉到只要一回头,就会有一柄锃亮的银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之上,顷刻间盗取自己的性命。
“也不怪他们。”何君插嘴:“祸不及妻儿,冯裕堂拿他们的父母子女来做要挟,谁心里都顾忌着,不敢出来为大人作证。姜二小姐,冯裕堂在桐乡成为县丞以后,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百信都是敢怒不敢言,不仅如此,他们还草菅人命,要不是如此,百姓们早就翻了天了。可冯裕堂原本就是个浑子流氓,手段也十分下作,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但她只是轻巧地跳过面前的一汪草丛,停了下来。
“我们都知道。”彭笑低下头,“但问题是,没有桐乡百姓愿意站出来。”
“扑通”“扑通”“扑通”!
“薛县丞的罪名,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说是贪污赈灾银两,桐乡百姓们都可以作证。当初天灾的时候,银子都是分发到百姓手中去的,薛怀远没有贪污过一个银子。”姜梨道。
三声。
“但是……”何君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看向姜梨:“问的是冯裕堂的罪,我们大人又如何?”他还心心念念着薛怀远。
像是重物没入水中发出的声响,紧接着,是奇怪的咒骂声,似乎还有惊慌失措的救命声。
也许人心齐了,许多事情一开始看着艰难,到了最后,也就没有那么不可想象。
姜梨停下脚步,在草丛的对面,轻声笑起来。
高大的汉子虽然不流泪,却字字血泪,听得叶明煜也心头激荡不已,道:“也算我一份!那冯裕堂做尽下作事,早该遭报应了,既然老天不来出这个头,我他娘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