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瞧见唐帆眼里一闪而过的喜意,心中一哂。燕京城的官儿都习惯了依靠裙带往上爬,连制造令手下一个小小的调派官也不例外。有权的确要方便许多,也庆幸她这个身份,能游刃有余地利用权势。
姜梨的聪慧众人有目共睹,但当年的姜梨骄纵任性也是人尽皆知,从骄纵的小小姐变得有手腕有谋略,必然是生活所迫。姜梨还有继母继妹,现在还有姜丙吉,日子定不会轻松。聪慧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值了!
姜梨笑着握住叶老夫人的手,道:“我没有受委屈,在姜家过得也还不错。”
唐帆闻言,精神一振,之前还怕掺和到麻烦中的犹豫顿时一扫而光,姜梨这话,几乎就是保证在姜元柏面前美言,或许再过不久,他的晋升之路会更顺遂一些。
叶老夫人只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后来只是道:“无论怎么样,回来就好。”
“如此,那就麻烦唐大人了。”姜梨笑道:“我回头就写信告诉父亲此事一切顺利。”
她却是一心一意为姜梨的归来而欢喜。大约在叶老夫人眼里,姜梨只是一个闹性子的孩子,她从来不曾真正生过姜梨的气,无论姜梨什么时候回来,她都会如眼前一般,含笑着欢迎。
“姜二小姐请放心,”唐帆道:“此事关乎襄阳百姓,驮萝花流出也是件危险的事,佟知府一定会答应的。”佟知阳到底只是个襄阳的知府,他却好歹是燕京城的人,佟知阳在地方称霸习惯了,不晓得姜二小姐多厉害,他可清楚得很。姜家全盛的时候,大半个朝堂都是姜元柏的门生,如今姜家谨慎了一些,却不代表没落了,得罪不得。
这就是家人。
“佟知府会答应么?”姜梨轻轻皱眉,有些为难的模样。
姜梨的眼眶不由得也湿润了,不知是因为叶老夫人的宽容而感动,还是因为想到了自己。
思及此,唐帆立刻道:“二小姐说得有理,此事的确非同小可。虽然查案一事并不归织室令管,但织室令大人派我们来襄阳,就是为了彻查此事,叶家又是北燕织造第一,我们会与佟知府一同商量,从明日起就彻查襄阳往来西域的人。”
倘若薛怀远还在,犯了识人不清的错的薛芳菲,应当也是会被原谅的吧?
晓得自己掺进了一桩了不得的麻烦中,唐帆很有些气闷。思来想去一番,觉得自己此番是不可能明哲保身了,横竖都要得罪人,还不如就卖姜二小姐一个面子,毕竟姜家在朝中的地位这么多年都稳固有加,首辅姜元柏又是一个老好人,自己此番帮了叶家,姜元柏受了这个人情,日后总会美言几句。
可惜,薛芳菲的家人,世上能原谅薛芳菲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而她找不到原谅自己的理由,只有独自一人走下去,惩罚仇人,也惩罚自己。
她言笑晏晏,说的话却分量不轻,唐帆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心里越来越沉重。姜梨说的的确有可能,但如果真是一场阴谋,事情就大了。商人之间互相追逐竞利,私下里下绊子也不是不可能,但叶家可是北燕首辅,叶家的商铺整个北燕都是,敢对叶家下手的人势必胆子不小,这里头很有可能牵扯到一些重要的人。但另一头姜家又在为叶家撑腰,这事儿不调查清楚不可能,尤其是姜二小姐,看着和颜悦色的一个人,脑子清楚得很,想要糊弄她是不可能,人家分明是早就将此事看得一清二楚,就等着有人来当枪使,将此事解决个干净呢。
“嗯,”姜梨隐去眼底的一点泪意,霎时间又换了一副浅笑盈盈的神情,道:“我回来了”。
“次一点的驮萝花百两银子,好一点的驮萝花千两银子也有。驮萝花颜色越艳丽,香气越浓,毒性越大,也就越贵重。如像出问题的古香缎一般能毒死人的,应当是上了千两银子无疑。”姜梨看向唐帆,“唐大人,恕我多嘴,一匹上等的古香缎也就五百两银子,‘无意’将价值千两的驮萝花混入价值百两的古香缎,寻常人怕是很难做到这种事,我想,怀疑有人故意嫁祸叶家,制造这起阴谋,应当不过分吧。”
叶家时隔多年来的冰释前嫌,一家其乐融融,到底也瞒不过邻人。
叶明煜闻言,也道:“不错,这劳什子驮萝花,应当是个稀罕玩意儿,我常年走南闯北,也是头一回听所过这东西。阿梨,这玩意儿不便宜吧?”
毗邻叶家不久的黑白大宅里,侍卫们蹲在房檐上,正看着花坛里小厮们卖力地挖掘泥土,将一棵一棵的花苗栽种下去。
姜梨道:“据我所知,驮萝花生长在西域南边的沼泽地上,西域离襄阳实在是太远了。襄阳说到底也不比燕京,来往人流众多。叶家织造场的织女们长年累月都不出襄阳,应当拿不到驮萝,襄阳其他人也是同理,不妨查探襄阳每年进出的商人有没有从西域而来的,倘若有,驮萝最大可能也就是从他手上流出来。无论是有意针对叶家也好,无意混进织造场也罢,这种外来的危险花草都不是平常能见到的东西。”
肃国公姬蘅最爱奇花,即便到了襄阳,即便只是一个歇脚的院落,下人们也绝不肯怠慢。襄阳城不如燕京城物资丰富,采买的小伙计还是早出晚归地四处寻些样貌奇特好看的花儿栽种在院子里。
首辅千金的话,唐帆纵然再胆大,面子也不会不给,便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
还别说,国公府花团锦簇的看多了,到了这空落落的宅院,侍卫们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眼下把花草一栽,顿时觉得顺眼许多,好似心口的一口闷气霎时间也被畅快地呼了出来。
唐帆还要说什么,一边的姜梨开口道:“唐大人。”
“叶老夫人与姜二小姐已经见过面了。”文纪道,“没有特别的事发生。”
“这……”叶嘉儿迟疑一瞬,随即坚定地摇头,“大人,叶家的织造场是由我父亲和二叔亲自一匹匹检查过的,不可能出问题。如果是叶家自己内部的问题,早在出织造场之前就会被发现,不可能让有问题的布料流出去。”
没有特别的事发生,也就是说一切顺利了。
唐帆盯着她:“也许是叶家织造的时候不小心将驮萝花混到了里面呢?”
姬蘅的旁边,陆玑询问:“他们相处得可算融洽?”
叶嘉儿摇头:“大人,这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叶家怎么会自毁名声。古香缎这么多年都没出问题,突然出事,必然事出有因,可绝不会是我们叶家自己做的。”
“十分融洽。”文纪道:“就像一家人。”
“二小姐说得不错,”唐帆看相关叶嘉儿,“叶家的古香缎里怎么会有驮萝?”
陆玑叹了口气,道:“姜二小姐真不简单,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让叶家人待她再无隔阂。”
“驮萝花瓣含有芳香,古香缎又自带香气,将驮萝花瓣研磨成粉混在古香缎中,是不容易被发现出来。这样看,古香缎之所以会造成人身上起疹子甚至死亡,都是因为驮萝花的缘故了。”姜梨道。
姜梨和叶家当年的那点龃龉,看似简单,其实真要跨过去,并不十分容易,尤其是隔了十几年。误会这回事,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就烟消云散,尤其是当初没有结果的,反而会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了最后,就如坚不可摧的磐石,别说击碎,连撼动都很难。
“不错,”唐帆道:“的确是驮萝无疑。”
但姜梨就这么做到了。
“唐大人的意思是,这些古香缎上面都有驮萝?”叶明煜问。
“能在危急时刻共患难的人,当然容易令人感动。”窗前,姬蘅无谓地笑了笑,虽是夸赞的话语,由他嘴里说出来却像带着嘲讽。
叶如风和叶嘉儿对视一眼,姜梨年纪比他们都小,似乎懂的比他们都多。
“是啊,这就是姜二小姐的聪明之处了。”陆玑点头,“本来叶家和她之间的结难以解开,偏偏叶家这回遭逢难事,幸得她解了燃眉之急,在这样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又有同舟共济的感情,叶家怎么也不会对她横眉冷对。且姜二小姐惯会做人,瞧着真诚,只怕叶家人早就被她收买人心,收买得死死的了。”
姜元柏作为当朝首辅,府内藏书众多,有这样的孤本也是情理之中,唐帆道:“原来如此,二小姐真是博闻强记。”
罢了,感叹一声:“怎么就让她撞上了这样的机会?也算是运气吧。”
“在父亲的书房看过西域志异,恰好见过此种记载。”姜梨笑道。
“什么运气,”姬蘅摇了摇扇子,“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早早地就等着戏开场。这年头,多得是感动自己的人。”
唐帆诧异地看着姜梨,半晌才道:“二小姐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
陆玑沉默一刻,才道:“大人,织室令的人已经到了,襄阳的事咱们要不要插手?眼下看来,佟知阳不是个担事的人,他的外室又被叶明煜拿捏在手中,叶家是安然了,局面恐有变化。”
“驮萝是西域的一种植物。”不等唐帆开口,姜梨就开口回答,“盛开在沼泽周围,气味芳香。不过驮萝的花瓣带毒,曾有人将驮萝花瓣研磨成粉制成毒药,融入吃食衣物之中,无人发现,长此以往,人就会中毒。”
“不必。”姬蘅道。
叶嘉儿问:“唐大人,驮萝是什么?”
阴天,折扇上的牡丹似乎也被阴郁的天气影响显得黯淡了几分,唯有他的红色衣袍成为天地间一抹亮色,岿然不动地鲜艳着。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是面面相觑。
“李家的小子难堪大用。”姬蘅慢慢地道,“还不如一个小姑娘的本事。叶家的事李濂插不上手了,至于栽不栽跟头,让他自求多福吧。”他的眼里划过一丝奇异的色彩,“倒是姜家的小姑娘……如果不姓姜,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