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知阳以为这是姜梨的诡计,不由得狐疑看向姜梨,但见女孩子眉清目秀,笑容温柔,却是毫无心机、单纯澄澈的模样。
有一瞬间,姜梨感到自己浑身的血似乎都被冻住了。
或许只是虚张声势,其实只是个什么事都不懂得小丫头?佟知阳疑惑,转念一想,姜梨这么好说话也没事,虽然不能争取时间,但叶家当家的叶明辉和叶明轩被关着,叶家就没有做主的人。那个叶明煜对叶家生意一窍不通,不足为惧,叶嘉儿和叶如风也只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叶家一盘散沙,便是织室令的人来了,料想也查不出什么,磋磨几日没有结果,燕京那头也该有新的命令了。
“叶家的人叫你阿梨,不知是哪个梨?梨花的梨,还是狸猫的狸?”他低头,嘴角笑意加深,一双眼睛含着淡薄的冷意,又像是含情,让人迷惑不清。
想到这里,佟知阳顿感浑身轻松,笑道:“如此,那古香缎的事我们衙门就不再过问,唐大人还请好好彻查此案,给襄阳百姓一个交代。”
姜梨气闷,全燕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叫姜梨,姬蘅说这话分明是故意的。
唐帆道:“职责所在。”
“听说姜二小姐单名一个梨字。”他笑道。
叶明煜也道:“一切就拜托唐大人了。”
姜梨拿也拿不到,道:“国公爷,那是我的玉佩,请还给我。”
佟知阳自觉叶家便是请来了织室令,也暂时没办法,正洋洋得意的时候,便听见姜梨道:“唐大人,之前那些百姓穿了身上起疹子的古香缎做的成衣已经全部被我们收起来了,现在府里的下人已经将古香缎装在箱子里,送到山下的织造场。”
姬蘅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目光在玉佩上流连了一番,看见了那只栩栩如生的花狸猫。姜梨心中焦急,顾不得其他,伸手去夺,姬蘅偏不如她愿,身子微微后仰,扬手将玉佩拿高。
佟知阳一愣,唐帆讶然地看了姜梨一眼,笑道:“姜二小姐想得很周全。”
姜梨道:“那是我的玉佩。”
“唐大人应该会让人检查那些古香缎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除此之外,叶家的织造场里,所有东西都不曾动过,方便唐大人的人查探。”姜梨笑道:“需要叶家做什么,叶家都会全力帮忙。一旦唐大人查出东西,便可上报回信给织室令,织室令在燕京城中得了消息,若是叶家的原因,便会封掉叶家的织业,若不是叶家的原因,此事就复杂了,怕是中间还有别的阴谋,得交由知州大人查探。”
她心里一惊,忙摸向自己的脖子,便见脖子上绳索断了,想来是方才一番混乱的时候被挣扎断了。
她说得不疾不徐,叶明煜不了解官场中事,只听得一头雾水。佟知阳皱着眉头,隐隐约约觉察出姜梨并非他想象中天真不知事的娇小姐。最惊讶的是唐帆,姜梨所说的一切,的确是燕京城行官的流程。莫非姜元柏还在府里教导自己的女儿这些官场中事么,否则她何以对这些事情说得头头是道,无比熟稔,好似早就牢记于心似的?
姜梨一见,那竟然是之前赎回来的玉佩,薛怀远在她出生的时候,亲自拿刀刻下的玉佩。
他们当然不晓得,面前的女孩子,早在嫁给沈玉容时就熟读行官流程。那时候薛芳菲不知如何能帮得上沈玉容,只是有过目不忘之能,便干脆将燕京城所有官书都看了一遍,也包括行官流程。她知道织室令,也知道织室令来了会做什么,说给唐帆听,无非就是要唐帆明白,至少在叶家这件事上,她不好糊弄,唐帆也就必须认真以对。
“无事。”姬蘅道,目光落到地上,忽然弯下腰去,捡起了一枚东西。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看在姜元柏的份上,唐帆不得不对叶家客气,眼下姜梨的一番话,却不由得让唐帆心里也生出小小的敬佩。当初这位杀母弑弟的姜二小姐回京时,可是人人唾弃,但人家愣是靠着明义堂的校考一举成名,还得了皇帝陛下的亲自授礼。所以说,有能耐的人到哪里都不差,即便身处困境,也能凭着自己杀出一条路来。
她一个女子,却要对男子说出“唐突”的话,传到燕京城里,只怕会笑掉旁人的大牙。
唐帆恭敬道:“那么,时间不容耽误,我们现在就去织造场吧。”
“事急从权。”姜梨皮笑肉不笑地道:“唐突了国公爷,真是对不住。”
姜梨一行人和唐帆离开了,佟知阳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不安。他顿了顿,有些烦躁地问身边人道:“燕京那边还没回信?”
在那个时候,千钧一发的时候,她若是不找个挡箭牌,万一死在误杀的刀剑之下,可实在委屈得紧,自然要让姬蘅挡在前面。这话此刻被姬蘅说出来,偏还颇有意趣地瞧着她,便让她刚才的动作也有了些别样的意味。
“回老爷,没有。”
姜梨险些咳了出来。
“真是一群废物!”佟知阳骂骂咧咧地道:“再去催问。还有,”他压低声音,“夫人和少爷要是再没下落,别怪我不客气!”
“别说得我好像很可怕似的。”姬蘅唇角一翘,声音暧昧地压低,“刚才,二小姐遇险的时候,不是很害怕得往我怀里钻?”
他的外室和儿子至今仍没下落,佟知阳怀疑他们是被人掳出襄阳城,但时间隔得太久,眼下要想查起却是十分困难。
“不敢不满意。”姜梨微笑。
真是诸事不顺!他愤怒地将杯子摔在桌上。
“姜二小姐对这出戏还算满意?”
叶家的织造场,就在襄阳一处山底的空地上。
姜梨笑道:“只是觉得世事无常而已。”
织造场里面已经没有人了。自从古香缎出事后,叶家的织造场已经暂停,不再织造布料。原先的古香缎已经流入整个北燕,襄阳城这边传得叶家事沸沸扬扬,却不知北燕其他地方如何。
姬蘅道:“二小姐好像很有感触?”
织布的机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从门口走进去,偌大的织造场显得格外冷清。叶嘉儿和叶如风在织造场等待,见姜梨他们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姜梨想,或许自己、姜家还有叶家,在姬蘅的眼里也只是一出戏而已。他之所以关注,不过是因为还有点兴趣。至于他真的会投入多少……看一出戏而已,何必耗费过多心力呢?当不得真。
“表妹,你们总算是来了。”叶嘉儿道。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织室令的人等来了。要知道这些日子,叶家的人都睡不好觉。叶明辉兄弟还被扣在衙门,丽正堂也关了门,整个襄阳城都在传他们叶家的古香缎害死人,换了旁人,也会吃不好睡不好,成日忧心忡忡。
他只是想要看戏而已。
如今织室令来了,就能查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便是真的有问题,也知道从哪里改正,而不是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束手无策地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事态越变越糟糕。
就如他早就知道金满堂跟着来到襄阳,表面是为了巴结他,实则是为了暗杀他。这一出戏,他早早就明白了。他也本可以早做准备,却偏偏要等到眼下这一刻,让金满堂唱完整出戏。
“表姐,古香缎在哪呢?”姜梨问。
姬蘅太清醒了。早在很久以前,姜梨就看了出来,他的内心将一切都分辨得很明白。他穿着鲜艳的红衣,内心却如眼前黑白分明的院落一样,看什么都清楚明白。因此戏台上的小桃红对他眉目传情的时候,戏腔打动观者人心的时候,他嘴角噙着微笑,内心却充满嘲讽。
叶嘉儿忙道:“在这里。”她错开身子,露出身后露台上一排整齐的木箱来。
“是啊,”姜梨道:“国公爷不入戏,所以国公爷赢了。”
下人们将木箱打开,唐帆带着他的人走到木箱前。
姬蘅合上扇子,道:“我不做戏。”
古香缎的花纹十分古朴幽暗,难得的是布料上天然散发出的淡淡幽香。这是只有叶家才能做出来的布料,换了旁的人都不行。古香缎刚出来那两年,一匹难求,为了得到一匹,那些贵人甚至要争执不休。
“方才的戏很精彩。”姜梨道:“我很佩服国公爷。”
如今的古香缎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叶嘉儿和叶如风的眼里都露出一丝伤感。
“姜二小姐何故这样看我?”他笑盈盈道。
“这些古香缎从客人们身上脱下后,我们就不曾动过。”姜梨笑道,“若是古香缎上真有什么能致病的东西,此刻应当还在其上。”
心如钢铁,面上却做绕指柔情,姜梨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谈笑间杀人,不动声色。
唐帆伸手捻起一块布料,用手搓揉几下,大约是在辨认,过了一会儿,又凑近去轻轻嗅了嗅。
他的红衣在肃杀黑白的院落里,显得格外艳丽,七零八落的戏台上再也没有方才婉转的唱腔,只有地上散落的鲜血和刀剑,提醒着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厮杀。但美艳的青年轻轻摇着折扇,眉眼都是风花雪月,哪里看得见刚才的冷酷无情。
叶嘉儿紧张地握住姜梨的手,姜梨安慰地对她笑了笑,她才稍稍放心了些。
姜梨又回头看向姬蘅。
唐帆琢磨了一会儿,又让他手下的人近前,重复他方才的动作,似乎在确认什么。
这样娇俏动人的花旦,饶是她一个女子也忍不住怜惜,姬蘅却没有丝毫动容。
姜梨见他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就道:“唐大人是不是有发现了?”
姜梨望着小桃红的背影。
对着姜梨,唐帆不敢怠慢,忙道:“发现倒说不上,只是有些奇怪。”
等待他们的,是比这出《剑阁闻铃》还要悲惨的结局。
“哪里奇怪?”叶嘉儿急急地问道。
侍卫将他们全都拖了下去,那些衣着光鲜的戏子被剥去了华丽的戏服,动弹不得,瘫倒在地被人拖着的模样,实在狼狈至极。名动一时的金满堂,顷刻之间成为阶下囚。
“这古香缎上,怎么会有驮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