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呜咽着哭道:“谢含之, 你看看我啊……”
她的嗓音满是隐忍的难过,哽咽凄婉,仿佛连最后一根稻草都握不住了。
如何才能看看她?
谢敛听出她的恐惧, 终于挣扎着?、眼睫颤抖着?睁开?眼。温热的泪水落在他面颊上,滴滴滚烫, 令他生出极其浓烈的歉意。
他想安慰她, 却发不出声。
谢敛觉得无?力。
少女猛然察觉到他的目光, 眼泪噼里?啪啦, 却忍住了哭泣。
她想也不想, 紧紧抓住他的手,半是胁迫半是哀求,“谢含之, 谢敛……谢先生,你千万不要闭眼,不许闭眼……”
春日的雾气沾湿她的面颊, 她冷得唇色泛白。
紧紧盯着?他,不安到浑身颤抖。
谢敛受伤的手被她抓得生疼,但这疼意更像是一道?无?法被解开?的绳索, 紧紧将他的意识拖拉住。他的目光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只有宋矜的眸子浮现在他脑海里?, 无?法散去。
他无?法割舍下宋矜。
她是谢含之的妻,是抛下一切和他同生共死的人。
“沅娘……”
宋矜听见谢敛的声音, 几乎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她几乎立刻矮下身, 凑近他唇边, 想要听清他到底要说些什?么。然而对方咳得撕心?裂肺, 根本无?法再发出一个字,唇边源源不断溢出鲜血。
宋矜悲从中来, 低低道?:“我在,我在。”
他终于抬起手,反覆住她的手。
宋矜感觉到他在试图回握,内心?百感交集间,她的手被他往心?口带了带,“……不会死,莫怕。”
她怔住,眼泪噼里?啪啦。
宋矜的脸伏靠在他胸膛,能听到缓慢、轻微的心?跳声。她恍然间明白过来什?么,泣不成声,却伸手抱住谢敛越发冷下去的身体。
“对,不会死。”
“谢含之,你看着?我……不要闭眼。”
谢敛快要涣散的目光很温和。
就?这样固执又疲倦地看着?她,哪怕握着?她的手逐渐无?力,体温渐渐降下去。他眼睑挣扎着?掀起,以无?声而认真的姿态,当真就?看着?她。
宋矜没有别的办法。
她将谢敛最要命的几处伤口勒紧,只能将他抱在怀里?。谢敛的面色越来越惨白,转而乌青,不知是疼还是冷,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却始终没有合眼。
宋矜开?始找话和他说。
她几乎没什?么朋友,家人都不如蔡嬷嬷亲昵。她干干说了一会儿,就?不知道?说些什?么,胡言乱语道?:“人人都说我和傅娘子平分秋色,你与她那样相熟。你看我如今这样狼狈,必然与她不同,可我到底是你的娘子……你这样胡乱抛下我,我……”
谢敛眉头微蹙,似乎迟钝地想说些什?么。
但他必然是说不出来的。
宋矜猛地回过神,她抹了一把眼泪,觉得一万分地窘迫。
“我没有故意贬低她。”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偶尔会想到傅琼音。在汴水边万人簇拥的傅琼音,于烟柳霏霏下和谢敛见面。在流放出城前?,矜持高贵地跟在傅也平身后,傅琼音也不动声色凝视谢敛。
宋矜并不谄媚权贵,她也曾是当世名流之女。
也并不嫉妒别人的才貌,她自然有她自己的追求,全然没有对比的必要。
她觉得有些慌乱。
这感觉说不出来的不对,但她无?暇顾及,满心?满眼都是谢敛的现状。
因为衣裳被彻底打湿了,满地露水寒凉。
宋矜在雾气中冷得发颤,紧紧抿唇。天?亮之后,蔡嬷嬷必然会来找,但等候他们找过来却需要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十分焦灼。
唯一顺心?的,
是谢敛十分的听话。
她的猜测没有错,果然过了段时间,王伯和田二?便找了过来。
几人将谢敛搬上板车,宋矜跟在后面,只走了一步就?摔倒了。她折腾了一整晚,此时体力用尽,险些眼前?一黑也摔了下去。
只能谢敛躺着?,她坐在旁边。
披着?厚厚的衣裳,宋矜一只手放在谢敛心?口,探听他的心?跳。
差役应当是被田二?揍过,此时鼻青脸肿,惨叫着?正在上药。
难得地没有阻拦,目光晦朔躲在角落。
随行所带的都是伤药。
此时最要紧的,却是一剂吊住性命的猛药。宋矜没有犹豫,拔下鬓上青玉簪,交给了田二?和蔡嬷嬷,交代两人去村中换些保命的药来。
蔡嬷嬷看着?玉簪,欲言又止。
最终,两人转身走了。
谢敛的面色隐隐有些泛青,宋矜捏住他的下颌,将滚热的汤药往里?灌。灌不进去多?少,大多?数都漏了出来,宋矜喂了半天?,眼见着?一大碗汤药都泼了。
她呆坐一会,想哭又没哭。
好在田二?和蔡嬷嬷真换来了一支野山参,她又翻找出半锭好墨条,一起煮了水。
喂完参水,宋矜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
也不知道?王伯和田二?做了什?么,将谢敛搬上马车时,他们竟然也没吭声。马车颠簸,宋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蜷缩在谢敛身边睡了过去。
等到醒过来时,月色透过车帘。
她眯了眯眼,心?口慌得要命,连忙却瞧谢敛。好在他脸色竟有几分好转,只是因为颠簸,他的伤口再度崩开?,衣裳又被染透了。
宋矜小心?给他重新上药。
她用烧红的小刀,剜去腐肉,谢敛仍旧一动不动。宋矜本能有些慌,掌心?贴在他心?口,察觉到还有热气和心?跳,这才慢慢松了口气。
如此数日。
宋矜每天?都寸步不离,否则便忍不住心?慌。
她竟有种从前?无?论如何都难以克服的、无?法与人亲近的毛病,都要被谢敛治好了。但一遇到别人,她还是照旧如此,宋矜都觉得离谱。
好在谢敛有了生念,便一路转好。
暮春三月,顺着?官道?一路南下。
青山层叠,子规声声。
宋矜有时会有些恍然。
除了年?幼时,她从未离开?过京都。因为五岁大病一场后,父亲哪怕外任,也依旧将她留在京都,由年?纪渐长的长兄代为照看。
再后来,父亲的官越做越大。
从此稳稳留在京畿,连带着?都多?了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族亲,都在京都。只要她想,靠着?父兄的荫蔽,她或许可以在山野别苑过上一辈子。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开?京城去往别的地方。
但这样,也未尝不可。
这几天?,差役被田二?盯着?。
谢敛的伤势无?形中好转,虽然恢复得缓慢,脉象却从危险中渡过了。宋矜一连好几夜,几乎不敢入睡,第三天?晚上才稍微放下心?,实在熬不住睡了。
夜色寥寥,风带进来几缕月光。
谢敛醒来时,宋矜刚睡熟。
女郎纤浓眼睫低垂,有些不安地扑簌。
眼底大片乌青阴影,苍白的脸颊微微凹陷,透着?劳累过度的憔悴。谢敛无?声看了她一会儿,脑中最先浮现的,是她哭泣喊他的模样。
她说,
谢含之,你看看我啊……
这一刻,在月色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勉力抬手将自己的薄毯扯下来,往她身上盖过去。
在盖下去前?,女郎先冷得哆嗦了一下。
她蜷曲起身子,无?意识地朝他贴过来,不觉间就?缩到他身侧来了。恰谢敛侧过身,她就?像是无?知无?觉似的,这么缩进了他怀里?。
发丝在她颊边翘起几绺,挠到了鼻子。
于是女郎皱了皱眉头,微微仰脸避开?,鼻尖擦过他的喉结,带起阵温热的痒意和无?形的撩拨。谢敛有一瞬的狼狈,迟疑着?要不要推开?她。
她再次缩起脸,额头抵在他胸口。
乌黑的发丝流淌满了睡榻,衬得女郎白皙澄澈,无?声又乖觉。暖洋洋的呼吸一下一下,吹在他心?口,甜腻的荔枝香霎时盈怀,彻底蔓延笼罩住他。
谢敛拿毯子裹住她,自己往里?避了避。
少顷,裹严实了的少女翻了个身,一下子滚入他怀里?,扑面而来的荔枝甜香几乎将人撞晕。谢敛猝不及防,胸口被震颤出一股余意,伤口撕拉间扯出疼意,他额角霎时被冷汗渗透。
“沅娘。”他正色。
女郎眼睫轻扇,睡得十分香甜。她甚至以为是蔡嬷嬷在叫她,小哼了声,软绵绵地将脸捱到他胸口,伸手拽了他一截袖子,贴着?他睡得更稳了。
她像是只脆弱的、天?真的小动物。
依赖人,又惧怕人。
谢敛疼得眼前?发白,缓了会儿。
等他回神,女郎的呼吸变得越发绵长安稳,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时而有夜风钻进来,确实有些冷。
何况宋矜的体温,确实比常人要低一些,难怪如此怕冷。但两人姿势太过于暧昧,宋矜又惯来胆怯,恐怕她明日会难堪……
可她冷得蜷缩成一团,谢敛没有再推开?。
他闭了眼。
宋矜醒过来时,脑子懵了会儿。
她简直比以前?向蔡嬷嬷撒娇还过分,整个人几乎要长在了谢敛怀里?,脸都埋在他胸口。扑面而来的,是谢敛身上清苦的药味,还有几分熟悉的苏合香。
甚至她自己的发丝上,都是淡淡的苏合香气。
宋矜脸红得要烧起来,大气都不敢出,轻手轻脚地小心?从谢敛怀里?退出来。她手忙脚乱,将睡乱的衣裳和头发理好,捂住脸颊望着?谢敛发呆。
还好,谢敛晕过去了。
这若是他还醒着?,她就?是宁可当场自戕,也不想面对这样羞窘的场面……
她心?口扑腾扑腾乱跳。
但谢敛既然睡着?了,她就?完全是可以装作不知道?的。如此想着?,宋矜轻咳了声,果然谢敛没有半分动静。
于是她试探着?喊道?:“谢先生?……谢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