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斑驳, 月华胜水。
宋矜很安静帮他处理好伤口,让他张口服药。然后谨慎地坐在他身侧,隔着不远的距离, 从袖中取出那截红丝线,系在他手腕间。
“若是我不小心睡着了, 你拉一拉我。”女郎小声说。
她?也赶了一天的路, 又自幼因为体弱被娇养, 这样颠簸下来掩盖不住的疲惫。
谢敛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让她?不高兴。
他点头, 温声道:“好。”
她?却不大相信的样子, 屈膝坐在旁边,缩成?一团。
地上堆着蔡嬷嬷抱来?的柴火,女郎拿打火石打了半天, 却怎么也点不着。她?被烟气呛得咳嗽,眼睫毛上浮着层水汽,脸都熏黑了点, 抿唇的样子有些倔强。
谢敛伸手,接过打火石。
在她?惊异的目光下,蜷曲起因为疼痛几乎无法自控的手指, 将那一从柴火点燃起来?。火光暖洋洋地腾起来?,驱散潮气和冷气, 连身下的稻草都变得蓬松暖和。
“你睡一会。”谢敛哑声道。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抱着膝盖, 不肯吭声。
这是在赌气。
谢敛竟有些失笑, 但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 不能再等下去。
“你还在怕我?”他问。
女郎立刻反驳:“我不怕你。”
谢敛对上她?水汽迷蒙的眸子, 心口有些微暖意,微笑说道:“那你为何不敢睡?”
果然, 她?便有些委屈地看他。
也不说话,眼底倒映着月华,满是少女心性才有的纯澈。女郎从袖子里?伸出手,张开手指烤火,好半天才慢吞吞说道:“我怕你出事?,我不怕你。”
谢敛微微一怔。
他无意识地,收回搭在稻草上的手。
宋矜察觉到他的小动?作。
谢敛是个很聪明的人,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察觉到她?害怕扑过来?的秦念。昨夜更?是主动?倒了水,隔在两人之间,绝不至于真的以为她?还在怕他。
除非,
关心则乱。
“天色不早。”
“若是不怕,便安睡吧。”
听?着谢敛平静的话,宋矜心跳快了一拍。
她?眼睫微颤,偷觑了谢敛一眼,此时?不太想再提些沉重的话题,于是她?追问:“可你不困吗?还是说,又和昨夜一样守到天明?”
这是她?白日才后知?后觉过来?的。
发烧的时?候,有人照顾她?。那些想要谢敛死的差役,也没有趁夜下手,那只有一个缘由了。
果然,青年有些赧然。
他沉默了会,摇头道:“等会,我会唤你守夜。”
宋矜一怔,下意识道:“为什么,是你守上半夜?”
火光跳跃,将浓浓的阴影投射在他眉眼间。她?觉得莫名,又觉得有些古怪的期盼,但企盼的其?实是上一个问题,因而心神像是明灭的火光般浮沉不定。
谢敛低眉,让人看不清漆黑眼底的情绪。
他语气有些无可奈何,带着些许令人心悸的温柔,“沅娘,我想让你多睡一会。”
她?觉得明灭的火光,扑腾一下亮了起来?,将她?整颗心都点燃了。
宋矜胡乱哦了声,将脸埋入臂弯。
但她?心思有些乱,一时?间睡不太着。
何况谢敛的脉象确实危险,细细思索过后,她?还是说不出来?的不安。她?废了那么多的力气,鼓起那样大的勇气,若是谢敛还是……
她?害怕一睁开眼,身边的是个死人。
宋矜又抬起脸,隔着浅薄微冷的月色,果然见谢敛细长漆黑的眉眼低垂,面色苍白冷清,如同即将被雪压折的一截松枝。
“谢先生。”她?轻轻拽了一下丝线。
谢敛睁开眼,黑沉的眸子寂静若古潭,深深不见底,温和道:“我在。”
“我想了会儿,还是有点怕。”宋矜试探着说道。
果然,谢敛便说道:“那我出去,叫蔡嬷嬷进来?与你一处安睡。”
“我怕你出事?,我怕看到的是……”
宋矜安静地看着他,青年坐在跳跃的火光后,冷白的面色染了几分温度。在寂静而宁和的夜里?,他眉眼低蹙,带着些许无奈地妥协,几近克制地看着她?。
他终于摇头,轻叹:“沅娘。”
因为尾音轻,她?的小字被读出点缠绵的意味。宋矜屏息看着随火光摇曳的影子,等得有些焦灼,有些窘迫又有些好奇地仰面看他。
“闭上眼。”
“沅娘,你醒来?绝不会看到一具尸首。”
谢敛微微倾身,乌黑的瞳仁深处跳跃着火光,燃烧着人类才有的情绪。她?不觉间松了口气,提起的一口气终于卸下,终于感到了困倦。
赶路真的太累了。
她?本就刚刚发烧过,浑身散了架似的,几乎立刻就打起呵欠了。
宋矜抬脸,见天心一轮圆月。
她?心情很好地瞧向谢敛,青年的伤口被她?包扎过,血渐渐止了。但身上的囚衣被血染透了,实在不太好,她?决心明日为他赶制两件新衣裳。
“怎么还不睡?”谢敛微微蹙眉。
宋矜晃了一下手腕,打着呵欠,有些胡言乱语了,“明日不必系这个……我想了想,解开也太简单了……谢先生,你说是吗?”
谢敛温和地附和道:“你想的话,都可以。”
她?没忍住,弯了弯眼。
宋矜陷入睡梦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谢敛在哄她?睡觉。
柴火烧得有些快,谢敛又加了一些,直到足够燃烧到天明,这才收回手。
她?昨日的睡相很不好,此时?一个人蜷缩着,却无比的乖巧。脑袋埋入臂弯,肩背收拢起来?,十分纤瘦单薄,令人忍不住怜爱。
谢敛唤道:“宋娘子。”
她?没有回应。
谢敛站起身,沉重的镣铐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伸手,想要试一试她?是否是装睡,最终还是蜷起了手指,没有碰到她?一点。
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混乱模糊了。
推开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
藏在暗处的差役还在等候时?机,谢敛没有看他们,只低声道:“不劳你们动?手了,我自己去就好。”
惨白的月色拖出长长的影子。
身后刀锋拖拉过碎石子的声音惊飞了几只夜枭,树梢碎响。
谢敛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影子,被夜风带走的灼热令他恢复了一些意识。他渐渐觉得有些冷,比多年前的暴雨中还要冷,疼痛和悲喜都变得模糊。
他走得很慢,一直到河边,身后一路提刀跟随的差役才顿了顿。大概是看够了热闹,坐在大榕树下吃起酒来?,聊得十分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