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姝这一日很忙。
依照礼法,冬至日天子要举办大朝会,极为隆重,其规模堪称典礼祭祀,禁军警跸,群臣朝贺,京中九品以上文物官员皆要参加,地方难以到场的官员亦要上贡当地之物,三公九卿、皇室贵族皆在其列,也包括藩国使臣。
礼仪流程复杂,姜青姝身着繁重冕服,坐在含元殿中接受群臣朝贺,等一套流程下来,再由如今检校中书令的宰相张瑾上奏表文。
整个上午,姜青姝一直坐得浑身酸软。
而裴府小聚的这些人,白天几乎也都在,不过大家参加完大朝会之后,都不约而同地换下朝服来裴府了。
裴府的小聚安排在下午。
本朝风气,士人文人多爱诗会酒会,宴会多设于夜间,但因夜间女帝会在含元殿设宴庆贺冬至,而这一日下午乃是休息时间,裴府的友人小聚便设在此刻。
下午也好。
至少清净。
姜青姝借口疲乏需要休息,便顺利躲开张瑾的耳目,遛出了宫。
说来好笑,白日宫里见过一面的几人又以友人身份小聚,到了晚上,大家还要再换个地方再聚,一天聚个三回。
但裴府的气氛格外轻松,和宫里截然不同。
姜青姝很是兴致勃勃。
她这是第一次和他们私下聚会,早就好奇这些人平时私底下是怎么相处的了,裴朔那般独来独往的性子,居然也和霍元瑶有了交情,看来大家性情都很合得来。
裴朔有雅趣,大家也甚为懂得享乐,这一日的美酒都是云水楼的千金佳酿,焚香煮茶饮酒,气氛好不轻松。
这其间唯一格格不入的,大概便是灼钰。
因为冷落他太久,而出宫前灼钰正好在她跟前好一番撒娇,姜青姝就破例把他带在了身边,灼钰不爱说话,只是挨着她,也不跟人说话,加上又是个痴儿,也不必担心会泄密。
大家倒也不介意。
只有霍元瑶悄悄跟兄长嘀咕:“陛下身边这个侍君,虽然长得漂亮出奇,但我瞧着,远远比不上我们殿下,和陛下瞧着也没有那般亲近恩爱,气质更不相配。”
霍凌眼皮子一跳,皱眉压低声音:“……瑶娘,慎言。”
霍元瑶不以为意,继续跟兄长讲悄悄话:“其实我觉得,殿下已经不在这么久了,可这些后宫里,陛下最终谁也没留,只留了个痴儿在身边,大概是真没一个喜欢的吧。”
她叹了口气,嗓音闷闷的:“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从私心而言,我更希望陛下不要靠近任何男人,只记得殿下。可逝者已矣,活人总是要往前看,陛下虽贵为天子,倘若今后一直是孤家寡人,身边没有一个足够喜欢信任的人,又似乎太残忍了。”
这世上最幸运的事,大概便是遇到的一个人便是极好的。
最残忍的也莫过于此,因为从那人离开以后,就再也瞧不上任何人了。
霍元瑶说:“要是陛下身边能有个那样的人,或许,殿下的在天之灵也是高兴的。”
霍凌听着妹妹的话,下意识看向坐在那儿的女帝。
他也有一颗真心。
如果他是别人,也许会主动表达心意试试,但他不可以,他不敢告诉视他为亲人的“陛下”,甚至都不敢让亲妹妹知道,他产生了这么大胆荒唐的想法。
殿下对他有教导收留之恩,而他,纵使被接受又如何,今后必然会很少在她身边。
也许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像张瑜一样。
霍凌撇开目光,低声说:“是啊,也许以后会有的吧。”
“你们兄妹俩在那嘀咕什么呢?”那边,贺凌霜刚开了一壶酒,冲霍元瑶隔空举了举:“阿瑶,过来喝酒。”
霍元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居然还反过来操心陛下的事,也觉得好笑。
“来了。”
她笑着过去,接过了贺凌霜手中的酒。
宴席才开始不久,裴府便到了两个“不速之客”。
——长宁公主和秋月。
裴朔听到管家说长宁公主到的时候,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裴朔:“……”
不是吧,这位殿下怎么阴魂不散啊?
申超在一边大笑,朝裴朔眨眼,像是在说“看吧看吧,我就说吧,你是躲不掉长公主的”,俨然一副津津有味吃瓜的模样。
连申超都这副表情,周围的人也被勾起了几分八卦的心思。
特别是姜青姝。
姜青姝坐在主位上,看向身后站着的邓漪,以眼神询问:“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邓漪常年在宫里,对宫外的事也不是全然知道,还未开口,霍元瑶已经自告奋勇地举手:“陛下,臣有话说。”她飞快地离席,跑到女帝跟前,身边的霍凌和贺凌霜连阻拦都来不及。
霍凌:“……”妹妹这什么都跟陛下说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不要带坏陛下啊!
贺凌霜挑眉,心道:难道陛下也爱听八卦么?
霍元瑶来到姜青姝身边,弯腰下附耳小声说了几句,姜青姝听到那句“坊间传言裴右丞终身不娶是因为长宁公主”时,表情便诡异起来,忍不住瞄着裴朔。
她的眼神诧异,带着少许探究。
裴朔:“……”
怎么陛下也跟着瞎起哄了。
这些人哪里是八卦,分明是有心看他的乐子。裴右丞裴大人叹了一口气,这辈子少遇的尴尬之事,今天一下子碰见两回。
他拂袖起身,亲自去迎长宁公主。
公主殿下到底是君,而他是臣,断没有闭门谢客的道理。
不消多时,长宁带着秋月进来,一群人纷纷起身与她见礼。
长宁注意到主位上竟然坐着陛下,不由得微微一怔,意味深长道:“怪不得我三催五请,都没法让裴右丞来我的公主府,原是因为要款待陛下。”嗓音轻快,没有酸溜溜的讥讽之意,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出几分揶揄。
她含笑瞧着裴朔,笑容里带着点儿杀气,像是在说:你小子从前拿我挡流言,怕不就是为了陛下吧。
裴朔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装傻就行。
长宁眼风如刀,轻轻剜他一眼,才上前行礼:“臣拜见陛下。”
姜青姝说:“阿姊不必多礼,既然来了,便一同入席罢。”她一边说,一边看向长宁身后的秋月。
许久未见了。
秋月一对上陛下温柔亲切的目光,面上怔怔的,内心百感交集。
她生于微末,得先帝赏识,才能成为女官,后来,也是在先帝身边一点点看着陛下长大的。
先帝让她一生侍奉辅佐新帝,让她断绝与长宁公主的往来,秋月都不敢违抗,哪怕她一直向往着宫外自由的生活。
可陛下登基后,却放她离去,还满足了她教书的心愿。
如今邓漪接任她,在陛下侍奉得极好。
秋月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忍着泪水,俯身拜道:“臣许久不在陛下身边侍奉,甚为想念陛下……”嗓音已经有些哽咽,
“快起来吧。”
姜青姝亲自起身离席,将她扶起,秋月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少女的容颜,感慨万分:“陛下又比从前长大了许多。”
如果说以前的女帝还带几分稚气,如今就是完全长开了。
姜青姝也仔细看着她,拉着她的手,笑道:“秋月也和在宫里的时候不一样了,朕看到你现在过得不错,便知道当初的决定对了。”一边的长宁见她们感情这般好,插嘴道:“陛下不知,秋月在宫外也是陛下长陛下短的,连臣这个好友听了,都好生嫉妒。”
秋月抿着唇笑:“臣时常去相国寺为陛下祈福,顺带见见殿下。”
长宁冷哼:“听见了没?就是‘顺带’。”
秋月看向她:“以你我的交情,哪还用得着天天见。”她攥紧姜青姝的手,又对姜青姝嘘寒问暖起来。
席间的霍元瑶早就仰慕极了长宁公主和秋月,特别是公主殿下,听说这个公主殿下凭一己之力开了许多女学,还招揽了无数文人,建造了不少学馆。
霍元瑶直勾勾地往那边看,还悄悄拉霍凌的衣摆,“兄长你看,原来那就是长宁公主诶,你说我能不能去结识殿下啊……”
霍凌淡淡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霍元瑶托腮,一脸郁闷苦恼:“可是殿下会不会嫌我官位太小?会不会要我当场作诗?如果我作诗写文章不行,殿下会不会瞧不上我?就这样过去,会不会显得太唐突?”
霍凌:“你还会觉得唐突吗?”你不是和谁都能攀谈几句吗?
霍元瑶恼了,瞪他道:“兄长是在讽刺我么?”
霍凌被妹妹怼得无言,却觉得自己没说错,瑶娘在陛下跟前都这般口无遮拦的,什么都跟陛下说,又有什么好怕公主的。
少年默默噤声,目光只追随着那边的陛下。
霍元瑶却不许他看,不停地伸手挡住他的眼睛,非要闹他。
霍凌无奈,想了想说:“……或许可以通过裴大人?”
霍元瑶眼睛一亮,又看向裴朔。
这一看,才发现裴大人早已自顾自地坐回去,假装在喝茶,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
霍元瑶:?
不是吧?裴大人怎么看着挺怕公主的样子?
难道传言是假的?
可不是公主殿下的话,还能是谁呢?要知道坊间可是把裴大人可能喜欢的已婚女子都罗列了一遍,除了公主也不没有旁人了,裴大人如今接触的女子,除了公主便是只有陛下,总不可能是陛下吧?
……等等,陛下?
霍元瑶直觉极强,若有所思地看向身后那一片梅林,脑海中倏然闪过什么,极快,来不及抓住。
然而姜青姝还在试图磕一下裴朔和长宁。
她当真以为裴朔是铁树开花,与裴朔认识这么久,也想象不出裴朔动情的样子。
若非阿姊已有驸马,她又断不舍得让裴朔去做面首,她还真能撮合他们二人。
宴席漫长,她的视线频频在裴朔与长宁之间打转。
长宁遭不住,裴朔也遭不住,两个当事人都知道没这回事,但谁都不好去跟陛下说。
霍元瑶也终于确定自己好像搞错了,又悄悄跟兄长说:“我之前是不是多嘴了啊?”
霍凌:“……你知道就好,身为臣下,以后不可什么都和陛下……”
霍元瑶不听兄长说教,自顾自地说:“裴大人其实挺配陛下的。”
霍凌愕然,捏着酒杯的手猛地攥紧,扭头盯着她:“你在说什么?”
瑶娘她在……开玩笑吧?
方才还在说裴大人和公主,现在怎么又扯到陛下身上去了,这少年的心底忽然既酸楚又不满,妹妹怎么能乱磕陛下和别人啊。
太过分了。
陛下和他们才没有……
霍元瑶没有注意到兄长起伏不定的情绪,兀自朝贺凌霜悄悄打了个手势。
贺凌霜意会,抄起剑起身道:“陛下,臣坐得有些久了,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她环顾一周,“没有人想和我过招的?”
申超起身:“我来!久仰贺将军之名,今日能和将军切磋,再好不过。”
这二人各自提着剑,去比划了。
姜青姝的注意力终于又被贺凌霜吸引过去。
她看中贺凌霜利落的性子,有意提拔她执掌神策军,唯一的顾虑,就是她未满三十,太过年轻,有些能力还需要考校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