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碎冰挂在檐角,北风萧瑟,雪沫被刮得直往衣领里钻,冷得让人直打颤。
殿外来来往往的官员都拢着袖口缩着脖子哈气,连邓漪也觉着冷,怀里揣着女帝赏的手炉,眯眼望外面白茫茫的雪景。
“快到冬至日了。”
邓漪同身边的向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看着远处匆匆走过的几个身穿绯衣的门下省官员,笑道:“这几日人人皆忙着年末之事,你我也不得空闲,竟比往年还忙上个几倍。不过我瞧着,这是个好征兆。”
犹记得去年此时,北方战事刚结束,那时风头最盛的还是赵家。
如今这一切却成了云烟。
但由陛下亲自过问的政事是越发多了,当年各部奏章都是先呈到张司空那去,再由陛下过目,且陛下的一切诏令都要经过司空同意才可以下达,几乎寸步难行。
而且往年冬至,女帝都几乎不举办任何活动,特别是前年刚继位的时候,小皇帝甚至连露脸的机会都不多,私下亦很少见朝臣。
今年却不一样了。
陛下特意设在含元殿赐宴于百官。
向昌笑道:“左右再忙个几日便好了,等含元殿的宴席结束,我们就能好好歇息个几日。”
冬至日,依照惯例,满朝文武都要休假七日。
没有人会不盼着放假,邓漪也是,不过,邓漪总觉得这个冬至七日假,陛下大概会是最忙的那个,那她自然也不得闲了。
正说着,远处出现两道挺拔修长的身影。
一个通身玄衣,大步流星、目不斜视,姿态昂扬,精神气貌看着极好。
另一个乃穿着醒目的朱红色,广袖被寒风吹得鼓起,走起路来却依然稳健从容,步履生风,气质清朗矜持,好似寒竹松柏。
这二人在这寒冬腊月里竟没有一丝畏寒畏缩之态,好似浑然不觉得冷,在一群人里头瞧着颇为扎眼。
邓漪被雪晃得花了眼,看不清来人的脸。
她不由得问向昌:“那是谁?”
向昌笑道:“还能是谁?当然是裴右丞。”
“他身边那人呢?”
“哦,那是霍小将军。”
裴朔和霍凌一道入宫,也就聊了一路。
霍凌:“这次主要功劳不在我。”
裴朔:“在你。”
霍凌低声说:“若没有裴大人你出主意,事情哪有那么顺利?还有贺将军……陛下赏我宅子干什么,我和瑶娘两个人,根本住不了那么大的宅子……”
他们这个陛下每次出手都太阔绰了些。
一言不合就送他们京城地段好的大宅院,上回是裴朔,这回轮到霍凌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皇恩浩荡,做臣子的收下谢恩便是。
怪就怪他有个话痨妹妹。
前几日霍元瑶和霍凌一同进宫谢恩后,直接就与陛下闲聊说笑了起来,聊着聊着,忽然提到从前,霍元瑶就顺嘴提了一句:“小时候我和阿兄受人排挤,也没有什么亲戚好友,都是殿下做主收留我们,让我们和他一起过冬至家宴的。”
往年他们都有家可归。
其实去年开始,就已经变得冷冷清清的了。那一年冬至,是霍元瑶一个人在家里过的,半夜她拿着热好的包子找到兄长时,兄长正在殿下的陵墓外孤零零站着。
兄妹俩肩并肩站着,就像两个流落在外、无家可归的孩子。
姜青姝听出她话里的失落与哀伤,便柔声问:“那今年,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霍元瑶:“回陛下,臣还没有想好,左右不过和兄长一起吃顿饭,等到入春,万一西边又起战事,就不知何时能聚了。”她抬起头,勉力笑了笑,“若非说臣和阿兄心里有没有视之为亲人的可团聚之人,也许便只有陛下……”
姜青姝想不到她这样说,笑意微微收起,盯着她不说话。
霍凌原是出神地立在一边,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听到妹妹大胆地说出这句,暗暗一惊,猛地抬起一双乌黑的眸子。
霍元瑶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落膝拜道:“臣一时口无遮拦,冒犯陛下,求陛下责罚!”
姜青姝沉默须臾,凝目看她,“无妨,不必紧张。”她嗓音和缓,没有任何责怪的语气,反而似乎考虑认真过了,微微笑着说:“既然这样,朕便来陪你们如何?”
这回换霍凌和霍元瑶一起愣住。
霍元瑶抿了抿唇,睫毛颤了颤,两靥浮出浅浅的酒窝,一双明灿的杏眸若明珠,盈盈发亮,“真的……真的吗?陛下真的可以……”
霍凌此刻想插嘴说什么。
他喉结滚了滚,急于截住妹妹继续的追问,冷声说:“瑶娘,陛下身份尊贵,怎可与我们……”
陛下对他们宽容归宽容,他们也不能仗着陛下的恩宠就肆意得寸进尺。
把陛下当成家人一样,和她一起过家宴。
霍凌一想起来,心跳就砰砰的。
隐隐排斥。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排斥这个念头。
也许是瑶娘近日总说,陛下是殿下爱重的妻子,在他们心里不单是主君,也是亲切的嫂嫂、是师母,是他们今后要好好孝敬的人。
这话很对。
陛下是殿下爱重的夫人,殿下不在了,他们要代殿下照顾好陛下。
但霍凌一想到她会进入自己的生活,莫名就带着一种恐慌和无措,君臣之外,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和陛下相处。
怎么能真学瑶娘这样坦然,当陛下是亲嫂嫂……
他的话都没有说完,上方的姜青姝却已经打断了他:“无妨的,朕可以。”
霍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