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天气越发寒冷。
庭内灯火如昼,北风疾烈,撕扯着来往人影。
“郎主,那霍凌已被接进宫了。”
周管家拢着袖子进屋,抖落一身寒气,恭敬禀报。
男人临窗而坐,正在擦拭嘴角。
不远处,放着空了的药碗。
周管家朝那处看了一眼,虽心有疑窦,却不敢多问,只当郎主最近是有什么不适,许是天冷了有些着凉。
“你说是……接进宫?”
“是,是御前少监邓漪亲自去的城外,应是皇帝的授意。”
“还带了谁么。”
“邓漪出城时,还带了位太医。”
张瑾微微一顿,垂下长睫,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么说,她已经知道霍凌路上被截杀之事。”
周管家暗暗咋舌,觉得奇怪,低声道:“奴想不通这一点,皇帝远在宫里,消息怎的传这么快?霍凌还没抵京,陛下就已经安排好了,未免太过离奇。”
不知道小皇帝是暗中使的什么招,不过,单从这一点来看,小皇帝和这霍凌的联系颇深,只怕会有点麻烦。
派邓漪直接接人,说不定是怕霍凌回京之后还有暗招等着他。
这是在护霍凌。
周管家小心请示:“郎主,虽然路上刺杀失了手,但还能继续挑下手机会,奴听说,那霍凌有个妹妹……”
张瑾闭目道:“不必动,置身事外便是。”
“啊?为何?”
“皇帝什么意思,不懂?”
她没有下旨宣霍凌进宫,而是让邓漪来接人,就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暗处的人,不许动霍凌。
凡事该适可而止。
激怒了她也没好处。
周管家连忙应了一声,叹道:“依奴看,这事都怪濮阳钺无能,这么简单的事都处理不干净,蔡将军平时挺果断聪明,怎么这时就不中用了,居然被小皇帝的手段唬住了,他便是真杀了霍凌,还怕您事后保不住他么?竟让霍凌死里逃生那么多次,到头来让这祸患回了京。”
张瑾微微摇头,一手敛着广袖,一手用羊毫蘸墨,嗓音清淡:“不是他突然不中用,是陛下谋算人心的本事见长。”
“所以密诏那事……”
“是李俨事后补的。”
周管家又惊了一下,更想不通了,小皇帝这是开了天眼?若按这个说法,小皇帝已经插手管了这事,郎主日日和陛下在一起谈情说爱,又是怎么看待她的行径?
他不禁抬头看着张瑾的侧颜,看不出丝毫喜怒,他只是在提笔写着什么。
“周铨。”
“诶,郎主?”
他搁笔,折好手中纸张,递给他。
“把此物交给崔令之,他看了会明白。”
“是。”
“再拿官服来,我要入宫。”
“是。”
张瑾起身,换好象征一品的官服。
一路车辙深深,道上行人见大官车驾,纷纷避让。
紫宸殿外,随着张司空的到来,守在殿外的禁军自觉让开,一系列沉重的脚步声惊扰了殿中正在说话的少年。
“臣张瑾,求见陛下。”
男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携霜淬冰。
霍凌正坐着,闻声搁于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抬头看向女帝。
他们正聊完庭州之事、步韶沄被算计重伤之事,刚谈及如今路上遇刺的细节。
霍凌说,怀疑是张瑾派人杀他。
背后能同时调动这么多人,手还能伸那么长,还想扳倒赵家的,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本事。
除了只手遮天的张司空。
刚提到张瑾,张瑾就来了。
速度可真快。
姜青姝按住少年肩膀,倾身压低声音,“如常即可。”她收回手,一扬下巴,清声道:“司空请进。”
殿门被人推开,张瑾缓步走了进来。
原本坐着的霍凌登时起身,和他直接打了个照面,这少年虽然入仕多年,但不是在当侍卫就是出征在外,头一次正面对上这个从前只有殿下敢对峙的权臣,不禁浑身紧绷。
他盯着张瑾,如临大敌。
张瑾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他,只朝女帝抬手一拜:“陛下。”他复而直起身,一掸广袖,负手道:“看来,臣来得不巧。”
姜青姝微微一笑,“哪有,朕和霍卿也没聊什么私密之事,只是霍卿刚回京,朕听说他在战场受了不少伤,便先把他接进宫来瞧瞧。”
“哦?”
张瑾终于侧身,看向霍凌。
霍凌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深处,背脊僵硬,五官紧绷,竭力冷静地迎上他冰冷审视的目光。
一秒。
两秒。
三秒。
张瑾打量完,慢条斯理地收回目光,笑了声,“陛下一向仁德宽厚,泽被臣下,霍将军年纪轻轻便这般会打仗,无怪陛下赏识,不过,为将还是不可有托大之举,勿将同袍性命和百姓性命作为胜负赌注,成,则拜将封侯,败,却是第二个庭州。”
他这话,不可谓不尖锐。
霍凌指骨狠狠一攥,额头青筋暴跳,几番忍不住火气,呼吸急促起来。
姜青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对峙。
她暗暗在忖度——霍凌从前在薛兆手底下做事,后来又从军,须知,这军营可比朝堂好待多了,今天对上张瑾也好,看看他胆量怎么样,应对能力又如何。
然而片刻。
少年缓慢低头,拱手道:“末将受教。”
姜青姝一挑眉梢。
还不错。
霍凌一边下拜,一边死死咬着牙关,近乎用尽全力地克制自己,才没有做出什么冲动失态之事。
但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少年硬邦邦出声:“敢问司空一个问题。”
张瑾漠然转身,“什么。”
“敢问司空,何谓托大?若明明可胜却因人落败,可叫托大?还是事事算计筹谋却始终难胜,才叫托大?”
姜青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