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凌霜高踞马上,握紧缰绳,低头看着她,嗓音又冷又沉:“霍大人既然认识我数月,应该知道,我绝非会动摇立场之人,霍大人有什么企图不妨趁早罢休。”
霍元瑶听她这么说,哑然失笑。
她一开始只是想替陛下去拉拢试探此人,不过后来……
“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霍元瑶丝毫不乱,坦坦荡荡反问:“我若有所企图,以将军之敏锐,应该早有察觉,试问将军,可有发现什么?”
贺凌霜不语。
她的确没有发现什么。
霍元瑶又洒脱一笑:“将军放心,我不会以你祖母要挟于你,更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我也有我的底线。今日前来,只是送你一程罢了。”
贺凌霜沉默许久,微微叹了一声。
相处多日,对方人品如何,她心里有数。
不管怎样,话已挑明,也算在心里确定,没了最后那一层隔阂心结。
她骤然翻身下马,来到霍元瑶面前。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抬手,郑重地朝霍元瑶抱拳一礼:“我又何尝不认霍大人这个朋友,此去不知何时才归,霍大人也千万珍重。”
“保重。”
与此同时。
西北,庭州。
夜色黑如泼墨,河道水流湍急,城墙之上火光如昼,重甲兵士列成一排,军旗随风猎猎作响。
赵德元负手站在城墙上,看着远方沉思。
一身银甲的少年将军来到他身后,双手抱拳。
“将军。”
赵德元没有回头,只问:“阿凌,粮草还能坚持几日?”
霍凌抿紧唇,目光微寒,低声道:“已经没有几日了……即便杀马充饥,也最多再坚持七日。”
七日。
太少了。
这七日之内,敌军势必还会继续进攻,将士吃不饱便没有力气作战,军心持续低下,便撑不了多久。
朝廷已经增兵,也派了军资补给,但路途遥远,等调集之后再押送过来也要很久。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撑下去。
自古将士作战,乱世时也有公然劫掠百姓和杀豪绅取粮的先例,但赵德元有自己的原则,他从军三十多年,东征西战,无论多么艰难,凡大军所过之处,绝不允许麾下将士动百姓一根毫毛。
赵德元沉默。
霍凌明白将军所想,也立在他身后,看着如墨夜色,长久不语。
风中似乎还残留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战场之上,杀伐无情,人命如草芥,这座城墙之下已经埋了无数枯骨,这些人,有富贵王侯亦有普通士兵,无论从前享受的是何等富贵逍遥,站在此处为将,身为大昭子民时,都誓死不会让一分一寸。
许久,赵德元忽然说:“我已派人去龟兹求援兵,但愿来得及。”
霍凌垂睫,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地图——他会背的文章诗词极少,但看军事部署图却得心应手,包括山川河流地势走向,他都几乎不需要去记,就能过目不忘。
他问:“将军有把握龟兹会派援兵么?”
赵德元:“我了解步将军,若是她在,定会增援,但濮阳钺此人……我倒是不了解。”
但同为大昭将士,谁会坐视不管任由城池失陷?
赵德元原本手握五万兵马,不至于艰难至此,若非碎叶需要增援他分了三万大军兵力过去,也不会被困于庭州,如此危险。
其实一开始,霍凌觉得赵将军只是为贵君争取君后之位,才选择出征,其心不纯,归根结底是为了争权夺利,但他也同样无法因此就否认赵将军的全部。
至少赵家军多年来战功累累,作为将领,赵将军当之无愧。
霍凌突然道:“将军,末将以为,还需再同时向西州求援,以防万一。”
赵德元斜眉,看着他:“为何?”
“西州离此处更近,增援更快,虽兵力不如龟兹,但万一庭州失陷,首当其冲的便是西州,他们没有理由不增援。”
“话虽如此,如今我们能派出的人极少,又该派何人前去?”
霍凌沉默。
这少年突然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愿意!”
赵德元俯视着他,深深盯着他许久,眼底逐渐流露出赞赏感慨之意,“你……当真想好了?你想要我派你几人?”
“我一人便足够。”
霍凌仰头,火光和夜色交映在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上,那双漆黑双眸坚定而凛冽。
……
趁着太阳还未升起,霍凌连一刻也未休整,当即出城。
少年一人一马,只带了长剑和短刃,将短刃藏于袖口和靴中,便趁着夜色无人能察觉暗中出城,他做事谨慎,为了避免有内鬼,连城中将士都暂时不知他已经走了。少年翻身上马,一扬马鞭,朝着西州的方向飞驰而去。
西州和庭州之间隔有山脉,地势复杂,河流横亘其中,波涛之声涤荡耳边,令人总觉得要被其中水鬼拖拽下去。
霍凌马不停蹄,路过山中窄道之时,蓦地察觉到四周地势变化。
此处草木居多,极易设伏,他小心留意四周,但愿不是他多想。
忽然,有风声忽至。
“嗖——”
一支冷箭蓦地从高处朝霍凌射来。
霍凌“铮”地一声,抽剑出鞘,猛地矮身一避,反手劈掉剩下的箭,回身之时看到山上竟真的有人在暗中埋伏,他眼神骤冷,心底也一沉。
庭州无人知道他出城求援,并且此处是后方,如果这里有人要截杀前去西州报信的他,那么就是……
——有人不许他去西州求援。
霍凌心念刚一闪而过,下一刻,更多的箭连接成细密的雨,朝他唰唰射来,势必要将他万箭穿心。
他反应极快,翻身下马去躲,一边挥剑打落箭羽,一边找寻能遮蔽的地势。
但对方占据高低,又是弓箭手,霍凌单枪匹马几乎无法反击,也无处可避。
忽然,一只流箭射中了少年的后背。
霍凌浑身一颤,蓦地捏紧手中剑,手背之上青筋暴起,牙根咬得几乎失去知觉,眼底血意弥漫。
第二支箭射中了他的肩。
第三支箭射中了他的胸口。
第四支第五支……
霍凌身子晃了晃,看向一边湍急的河流,拼尽全力勉强旋身朝里面跳去,那些箭雨擦身射落在岸边,山上埋伏的将士再难看到他的身影,有人说:“他全身多处中箭,特别是胸口,又掉入河里,只怕尸身都找不到。”
另一人一挥手,示意弓箭手停下。
“这人肯定活不成了,撤吧。”那人起身看向庭州的方向,冷笑道:“还想向西州求援,痴心妄想。”
……
河水湍急。
波涛翻滚,水面之上风声渐烈,时间似是凝止。
许久,才有一只湿漉漉的手,艰难地抓住了岸上的石头。
霍凌艰难地从水中爬出,全身湿透,鬓角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颊上亦有血痕擦伤,他跪倒在岸边,剧烈喘息着,肺里好似被塞入了无数棉花,连呼吸都撕扯得巨痛无比。
他身上还插着那些箭,少年稍稍平复气息,便猛地一抬手,利落地拔出了胸口的那只箭。
箭尾无血。
只是衣衫已经破了。
少年低眼,目光穿过最外面破裂的布料,看到里面一层泛着淡金色泽的软甲,目光骤然柔和。
是陛下赐给他的软甲……
——“此去凶险,霍卿要平安归来。”
言犹在耳。
霍凌闭了闭眼,咬牙撑着地,重新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