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沥沥地拍打着伞沿,张瑾背了姜青姝一路,这一路这么远,走起来费劲,他却将她护得很好,没有让她从身上跌落下来。
待将她放下来时,她的裙衫一点也没有湿,依然是那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模样。
倒是他,衣摆已经近乎湿透,满是污泥。
她回身打量他:“司空身上都脏了。”
“无妨。”
他生来便站在泥泞之中,纵使后来身居高位、喜好洁净,却也洗不掉身上的脏污。
张瑾静静看着她,嗓音清淡:“能有幸带陛下走这一路,臣便是沾染脏污,也甘之如饴。”
姜青姝似笑非笑:“司空怎么学会说好听的话了?”
“看来陛下喜欢听臣这样说。”
“算是吧。”
她说罢,往前走了一步,又回头看着静静站在雨幕中的男人,他没有动,只是注视着她,那张清冷端正的脸被雨水打湿,额头、眼尾、鼻梁上都挂着水珠,狼狈,却又从容泰然。
毕竟背了她一路。
她拿出帕子,递给他:“擦一擦?”
她第一次主动关心他,张瑾怔住,下意识抬手接过,“……多谢。”他微微落睫,眸底稍有暖色,手指无声攥紧她的手帕,心绪波动。
她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
西边战事在胶着数月之后,终于有了新的战报传来。
不是好消息。
步韶沄于战场上重伤,正在龟兹疗伤,至今昏迷未醒。
步韶沄身为镇西大将军,又兼从二品安西大都护、安西四镇节度使,统领当地军政大权,她受伤后,由副大都护濮阳钺暂代安西事。
龟兹作为安西都护府府衙所在之处,兵力粮草足,防御严密,易守难攻,西武国虽一心想除掉威胁最大的步韶沄,却突然转而进攻碎叶和庭州,赵德元分出三万兵马支援碎叶,自己亲率两万将士于庭州迎战。
西武国先后进攻庭州五次,赵德元率军出城迎敌,第五场险些中计,好在关键时刻平安撤退,守住了庭州。
但即使这样,前前后后加起来,全军死伤也逾五千人。
庭州兵力只剩一万五。
并且,已经开始缺粮了。
赵德元自为将以来,打了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战功累累,如今却出师不利,连步将军都受了伤,可见敌军有多难对付。
姜青姝听闻此消息时,心直接高高悬起,庭州一旦失守,敌军沿河流而下,一路朝东南进攻,西州和焉耆便危险了。
她即刻下令让朝廷送军资粮草前去,此外,再派左武卫大将军蔡古带三万兵马增援。
原本选蔡古,姜青姝是极不愿意的,步将军、赵家、张党的蔡古,这是三方不同的势力,一场战役之中更容易发生分歧,暗中的明争暗斗必不可少,但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选择。
对于打仗,姜青姝并没有那么熟练,从前玩游戏的时候,打仗是很简单的事,胜负仅仅由兵力和守将军事属性决定。
如果但看军事属性高低,蔡古的军事属性算是这群武将中数一数二的。
只能这样了。
“司空觉得此番战事有把握吗?”
下朝之后,她故意问张瑾。
张瑾慎重回答:“军情瞬息万变,臣不能保证战争结果,但蔡将军治军严格,行军谨慎,较为可靠。”
“朕就是想听你说一定能赢。”
“陛下莫耍小孩子脾气。”
谨慎起见,那样绝对的话,他自然不会随便说。
她睫毛一落,叹了口气,整个人趴在了桌面上,将下巴搁在手臂上,语气闷闷,“就当是哄朕开心,不可以吗?”
张瑾看着她这般模样,眸底坚冰渐融,水色湛深,上前一步,抬手去抚她的脸。
他嗓音放柔:“能赢。”
“真的?”
“嗯。”
“朕不信。”
“……”
他沉默,无奈地按了一下眉心,平时无人敢在他跟前这样胡搅蛮缠,唯独她肆无忌惮。
他沉思片刻,微微俯身凑在她耳边,耐着性子哄:“西都护府多年守护边疆,步大都督用兵如神,更是令敌军闻风丧胆,而今她先中计遇险,恰说明敌军对她忌惮颇深,欲用计杀她之后再行强攻。此外,赵大将军擅长在沙漠或平地以骑兵作战,庭州临水又靠山,地形上恰是其短板,所以久战不胜,也并非无迹可寻。”
她微微偏头,侧脸枕着手臂,若有所思,安静地听他解释。
“所以,敌军并没有那么强?”
“在臣看来,不过如此。”
“他们想怎么做?”
“臣看他们行事风格,约莫是想先快速打几场有利之战,试探我朝有多少兵马能增援,并乱我军心,步大都督虽昏迷未醒,但副都督濮阳钺亦是治军严格、雷厉风行之人,只要他们能稳住拖延下来,对方自然有无计可施之时。”
也算有道理。
姜青姝有点被安慰到。
有时候,像张瑾这种不擅长安慰人的人,说的话反而最有安慰效果,因为他只会从逻辑角度一本正经地跟你分析局势,而不是反复强调“你放心,一定会没事的”。
她坐直起来,似笑非笑地支着脸颊:“司空如此洞若观火,怎么上朝的时候朕听不到这番话?”
因为他原就不会说。
张瑾就是想营造满朝文武忧心战况的局面,如此,蔡古去了,才能力挽狂澜,夺得战功。
谁叫她耍赖呢?
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在套他的话。
张瑾淡淡笑了笑,“只要结果是对的,臣说不说这番话,又有什么区别。”
正说着,邓漪从外面进来了,看着殿中温言絮语的二人。
“陛下,裴右丞求见。”
张瑾皱眉,方才暖了须臾的眉眼骤然又冰凉下来。
他语气骤然泛冷:“这个裴右丞,陛下倒是重视。”
她从善如流地把手深入他袖底,拽了拽他的小拇指,“朕觉得他好用罢了,哪比得上司空重要。”这话又堵得他无话可说,明知道她说话总是张口就来,十有八九是瞎说的,但他听了,总归还是会高兴不少。
裴朔等候在殿外,看到张瑾出来时,只是抬手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司空。”
张瑾没有看他,径直拂袖而去。
裴朔并不在乎,径直进了殿,那少女正摆弄着御案边的梅花,见他进来,便头也不抬地淡淡道:“张司空看起来胸有成竹,蔡古既去,裴卿觉得局势会如何变化?”
裴朔沉默片刻,只道:“庭州只会更凶险。”
她停下动作,看着他。
裴朔又说:“霍将军此刻应是在庭州。”
“霍凌一向可靠。”姜青姝靠着椅背,闭了闭眼,“成事在天,但谋事在人,希望他们能安然无恙。”
赌一把。
但愿,她赌对了。
——
军情紧急,几乎是头一天圣旨下来,当夜古便开始点将出征。
贺凌霜身为蔡古下属,此次也在出征之列,只是军令如山刻不容缓,且太过突然,她甚至来不及好好和祖母告别,便要紧急去城外大营报道。
骑马出城之时,霍元瑶已远远在那里等候。
贺凌霜怔了怔,一夹马腹,停了下来。
“霍大人?”
霍元瑶微笑着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她,“贺将军此行珍重,你放心,我会代你照顾好你祖母,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贺凌霜抿紧唇,“霍大人何须做到如此地步,我素来不喜欢欠什么人情。”
她说罢,抬头望着远处,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既然要走了,自然话也不再遮掩。
这段时日,她只是看破不说破,并非对霍元瑶没有防备,也许是赵家明知她是蔡将军的人而拉拢她,或者是想从她这里打探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