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弘方才正有此问,此时审视对面四人,神情异常冷峻。
“君上建新军,别于三军之外,所图为何,你当一清二楚。”智渊慎重其事,正颜厉色,字字犹如刀锋,“君上不喜陶氏,仍许陶氏子弟入新军,出于选贤任能,更是网开一面。你不能幡然悔悟,知错改正,反而变本加厉命族人刺探新军,莫非以为君上是幽公?果真不给家族留下一条后路?”
勋旧最熟悉彼此。
这番话毫不客气,一语破地,完全不给对方颜面。
陶裕脸色青白,愀然变色。他仍不死心,压下心中愤怒,继续问道:“君上破世卿世禄,你果真一点也不在乎?”
“君上言以军功授爵,可言要夺我等爵位?”智渊反问道。
陶裕当场怔住,回忆军营中送出的消息,缓慢摇了摇头。
“既未言要夺爵,何必忧心忡忡?况军功授爵惠及甚广,你只观国人庶人,莫非未见到族内旁支?”智渊语重心长,提及陶裕忽略的要点,“晋以战功立身,嫡支世袭爵位,旁支数代不能起,血脉渐远,被剔除氏族不在少数。若以军功授爵,嫡支不壮,旁支亦能起,于家族大有裨益。”
“可是……”
“你认定家族子弟不及国人,甚至不比庶人,无法沙场立功?”智渊推开茶盏,嗤笑一声,“果真如此,还谈什么家族传承。庸碌之人袭爵,上战场必会露怯。一旦祸及军中,带累祖先英名,简直就是不孝!”
“你是在强词夺理!”陶裕没有被智渊说服,心中腾起怒火。
“是否强词夺理,你我心知肚明。”智渊心平气和,与陶裕形成鲜明对比,“看在相交多年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句,君上不同幽公,莫要行旧事。新军之内趁早收手,万一惹怒君上,引来雷霆震怒,陶氏必遭大祸。”
“危言耸听!”陶裕看似强硬,实则心头已经动摇,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
智渊一眼看透他,没有当面揭穿,继续道:“猎人执弓,箭矢锋利,能猎狐,亦能屠狼。君上性情刚毅,行事狠绝,剪除有狐氏未见手软,灭郑更是一战即下。为家族计,莫要自误!”
话音落下,室内再度陷入寂静。
陶裕俨然被说动,不由得陷入沉思,脸色逐渐惨白。
他之前还能理直气壮反驳智渊,如今现实摆在眼前时,危机近在咫尺,他不可能再欺骗自己。
“脚下是万丈悬崖,踏前半步就是绝境,固执己见必定粉身碎骨。后退或有损伤,终归是一条活路。”智渊沉声道。
“经验之谈?”陶裕抬眼看向对面,眼底已经爬上血丝。他此行是为说服智渊同他一起反对政令,不想反被对方提点,不得不直面家族危境。
“不假。”智渊与陶裕相交多年,智氏退居晋阳时,仰赖陶氏守望相助,才保存大部分实力。看到陶裕执迷不悟,他出言提醒,全因不忍陶氏走上绝路。
两人说话时,智弘和陶氏兄弟皆未出声。
陶贤和陶正的脸色异常难看,既有愤懑也不乏惧意。
陶廉细观父亲的神色,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止一次提醒父亲,可惜总被当成耳旁风。有智氏家主出面,想必父亲会认真考量,不再一门心思钻牛角尖。
目的未能达成,反而看清家族危机,陶裕没有在智氏府上久留,很快告辞离开。
智渊亲自送他出府。
“君请止步。”陶裕来时神情凝重,去时则有些失魂落魄。
陶贤和陶正的神情不比父亲好多少。
反观陶廉,正色向智渊行礼,感谢他出言提点:“谢上卿指点迷津。”
“不必。”智渊摇摇头,对陶廉的智慧颇为欣赏。
目送陶氏父子登上马车,智渊转身返回前厅。
穿过庭院时,他在廊下短暂驻足,仰望皎洁的月光,回想林珩的种种举措,恰似拨云见日,终于有所明悟。
“勒石以铭,正国人之行。铸刑鼎使民知法。统一度量衡,清丈田亩,重计税赋。创建新军,军功授田,军功授爵。原来如此。”
“父亲?”智弘站在智渊身侧,神情透出疑问。
“还不明白?”智渊看一眼智弘,月光落在他脸上,眼底沉淀岁月积累的智慧,“君上要变法!”
变法?
智弘细细思量,发现诸事有迹可循,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般心计……”
不及弱冠,心思缜密,行事一环套一环,简直就是滴水不漏。
“霸主之道。”智渊打断他的话,沉声道,“晋必称霸,远迈烈公之治。”
同一时间,晋侯宫内,林珩坐在南殿中,同国太夫人阐述军功授爵。
“不分氏族、国人和庶人,战场斩首得赏,田地、奴隶、金绢乃至爵位。”
“爵分二十级,计首级以升。有能者授官,不鉴出身。”
“战功得爵不世袭,后代无功一代而绝。”
“氏族袭爵三代,无功者夺。”
“宗室无功不封,有功者赏。”
林珩道出心中腹案,言甚详细,巨细靡遗。
国太夫人侧耳细听,中途不曾插言,也未见反对之意。直至林珩的话告一段落,她方才开口:“氏族官爵相袭,世卿世禄,凡所部战功皆归其属。君侯破旧制,恐引群臣反对。”
林珩垂下眼帘,轻笑一声,道:“大母,寡人以为劳者得食,功者得禄,有才德之人重用,庸碌无能之辈当弃,尸位素餐者不容。诸事有法,遵法而行,方为治国之策。”
群臣反对无妨,可以刀锋应答。
有狐氏灭,新氏族少去半数,朝堂未见一刻停摆。与之相对,法场上的血提醒世人,氏族犯罪亦要伏法。
他决意推行变法,无惧任何阻挠。
真有人胆敢以身试法,正好用来杀鸡儆猴,铺平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