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远松不但是声名俱盛的武林大侠,更曾是崇真剑派的记名弟子,他突然暴毙,不但会引起江湖的各方关注,只怕就连青城山也不会坐视不管。不论是巧合还是早有消息泄露,那个叶素真偏偏在这个时候下了山来到常州,那就说明此事已经被崇真剑派所知晓。”赵柏灵一边割肉一边说道:“叶素真虽从未下过青城山,但名传江湖已久,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如今他既然已经到了常州,那一定会将此事追查下去,以崇真剑派在江湖上的威望,他若要咬着不放,你公子羽就不怕他真查到你头上?”
公子羽却胸有成竹地微笑道:“若他真查到了蛛丝马迹,只怕他叶素真也不敢轻易被人知晓。毕竟崇真剑派的招牌太过响亮,是绝对不允许沾上脏水的。”
赵柏灵是老江湖了,一听这话,就已经隐约猜到几分。但在场三人都是聪明人,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道破。
“我就说嘛,你公()
子羽何时做过没有把握的事?”赵柏灵叹道:“但你因为花无忌杀了红楼的人,这事比起崇真剑派,只怕是会更伤脑筋的吧?”
赵柏灵并不知晓,除了一个“三绝神刀”俞成外,近日公子羽还亲手杀了红楼另外一个黑榜排名第六的杀手“酒掌人屠”崔闯,以及红楼一大主力“六煞连环”。非但如此,公子羽还与黑榜排名第三的沐潇湘交过手,更在沐潇湘的体内种下了一只断肠蛊,两人达成了一个赌命之局。
但公子羽此刻还不想提起这件事。如果赵柏灵两人知晓此事,想必会无比震惊的。
闻言,公子羽微微苦笑摇头,道:“看来这的确是一件很头疼的事。”
赵柏灵忽然目光定在公子羽脸上看了许久,方才说道:“我知道你小子有些本事,但红楼势力遍布江湖,一旦被他们缠上,你就别想再过一天清净日子。你懂我的意思吧?”
公子羽沉吟片刻,忽然叹道:“红楼的确不好惹,但既然已经躲不过,那就顺其自然,若我公子羽真被他们杀了,也是我的命数,怨不得谁。”
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真的已经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让它顺其自然一样。
铁铮忽然又插嘴道:“我就算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也不会相信你的鬼话。”
他不太爱说话,但每次一开口,好像都能说到关键处。
赵柏灵朝他一竖大拇指,赞叹道:“有见地。”
他们当然不会相信老谋深算的公子羽真的会没有任何准备的等红楼来对付他。若真是如此,那岂非就和躺在床上等死有何区别?
但公子羽却从来都不是任人摆布等死的人。
公子羽却只得无奈一笑。
赵柏灵割下一块巴掌大的狗肉递给铁铮,“吃肉。”
铁铮瞥了他一眼,放下了弓,接过了肉慢慢放进嘴里咀嚼,好像味道还真不错。
赵柏灵又割下一块肉送到公子羽面前,饶有趣味的道:“来一块?”
公子羽拍了拍脚边的酒壶,道:“好肉需得配好酒才更有滋味。”
“你这次来,当真只为了喝酒?”赵柏灵仿佛又听到了肚子里酒虫作怪的声音,但他还是满脸疑惑地看着公子羽。
公子羽无奈的摊了摊手,道:“我对你们来说,就难道没有半点信任了吗?”
赵柏灵也摇头道:“因为和你打交道,实在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
“不被人信任,同样也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公子羽一脸苦恼。
“好,喝酒便喝酒。”
赵柏灵终究还是耐不住嘴馋,他将那块肉放进自己嘴里,然后起身走到房间的角落里一阵翻腾,片刻后他还真找来了三只酒杯。酒杯质地粗糙,是市面上最普通的货色,因这座院子早已荒弃已久,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落满了灰尘。
赵柏灵重新坐下,伸手拉过身后一张小木桌放在三人中间,用衣袖随便擦了擦。然后又一把抓过铁铮擦弓的布巾,胡乱的将三只酒杯擦了一遍。铁铮慢慢的咀嚼着嘴里的肉,见此没有阻拦,但眉头却微微一皱。
公子羽从来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而他从年幼起就已经在无比艰苦的环境中度过,所以三只没有用清水清洗的酒杯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所以他没有嫌弃酒杯的脏,亲自提起酒壶给三只酒杯倒满了酒,房间里顿时酒肉香味弥漫飘出,火盆里炭火热暖,一时间倒也有种别样的惬意。
赵柏灵抽了抽鼻子,陈年竹叶青的香味让他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他看向公子羽,道:“认识你已经差不多五年了,还是头一次见你有如此酒兴,倒真是难得一见了。”
公子羽分别将两杯酒放在铁铮和赵柏灵的面前()
,然后沉吟不语,像是忽然触及了某种感触一般。
片刻后,公子羽忽然悠悠一叹,开口道:“莫道杯中百千味,且听江湖尽死声。”
此言一出,赵柏灵就忍不住微微动容。
铁铮一时不知其意,眉头又拧了一拧。
公子羽说完那两句话后,略微一停,而后又道:“今夜来此,只为与两位饮尽三杯。”
赵柏灵目光一动,道:“可这一壶酒,却不止三杯。”
“只有三杯的酒兴,那便只有三杯的酒量了。”公子羽淡笑耸肩,看着两人道:“三杯以后,公子羽就不奉陪了。壶中余下的酒,就看两位是否还有兴趣继续喝下去了。”
此言一出,赵柏灵的神色就又微微一动。他摇头道:“我就知道,你公子羽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铁铮也仿佛想到了什么,接着话头道:“所以这杯里的酒,一定会变味道。”
公子羽面不改色,不置可否。
赵柏灵看了一眼面前桌子上的酒,道:“所以公子羽请我们喝三杯酒,一定会有理由。”
这世上许多事情的开始都会有理由,没有理由的事向来很少。
公子羽沉默片刻,然后伸手端起酒杯,目光缓缓扫过两人,道:“我与两位相识已经数年,所以这第一杯酒,便敬这浮世江湖的相遇之缘。”
他缓缓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赵柏灵默然片刻,然后也端起酒杯,呵呵笑道:“有说相逢即是缘,这一杯酒,却也喝得。”言罢仰头将酒倒进嘴里,缓缓的吞进喉咙,许久后,他才双目放光,拍腿叫道:“果然好酒。”
公子羽看向铁铮,后者没有说话,只是随手端起酒一饮而尽。
“爽快。”
公子羽说了一句,然后又分别给三只酒杯倒满酒,却没有立刻端起。
公子羽看着两人,微笑道:“这第二杯酒,是我敬两位的。”
“这倒真是奇怪了。”赵柏灵大为意外,皱眉道:“我们两个人,有何值得公子羽敬酒之处?”
公子羽道:“我敬两位这些年的合作相助之情,也敬两位的重情重义。”
铁铮停止了咀嚼的动作,赵柏灵也忽然眉头一挑,呵呵笑道:“我们与你是有契约在先,所做之事也不过各取所需而已,算不上相助之情。至于什么重情重义,就更是扯得远了。”
公子羽没有着急端酒,他右手两根手指习惯性的轻轻叩着桌面,淡淡道:“虽说两位与我签了血契,的确是各取所需的利益关系,但这些年若没有两位的倾力相助,我公子羽这个中间人的生意也绝不会如此顺利……”
见两人都一时沉默,公子羽又接道:“这些年我公子羽收银子替人解决各种麻烦,其中免不了有一些要取人性命的事,两位也为此沾染了不少血腥,但说到底也是为了谋取需要,相信大家对此都早有觉悟。”
铁铮闻言,忽然缓缓道:“铁某破神弓下,不会死无辜之人,这是我们达成契约的原则,将来也同样是我的底线。”
赵柏灵瞟了铁铮一眼,神色古怪地道:“你虽有此原则不滥杀无辜,但杀人收钱,在别人眼里,终归不是侠义之为。”
铁铮冷笑道:“铁某所为只求问心无愧,又岂会在意他人眼光。”
赵柏灵哈哈一笑,道:“说得不错,没有了银子,大侠也会饿肚子。”他忽然笑声一敛,嘴里缓缓念道:“问心无愧,问心无愧。”
公子羽沉吟片刻,道:“与我签了血契之人,无一不是对我有所求,你们也不例外。”
他看向铁铮,语气平静地道:“当年你与一位武林高手比武,一箭射断了他的右臂()
,那人虽当场认输,但却早已对你心怀怨恨。某一日你与朋友相聚,却被人在酒菜中下了剧毒,便是那人所为。而后那人纠集了一众江湖高手,欲报断臂之仇,是你那位朋友拼死相护,将你推入河中方才逃得一命,可你的朋友却因此命丧乱刀之下。你好不容易找名医解除了剧毒,却得知你那位朋友家中尚有一个老婆以及尚未满月的儿子。你悲痛之下,连夜赶赴仇人家中,一箭让他见了阎王。你虽报了大仇,但你朋友的妻儿却变成了孤儿寡母,再也见不到他们的丈夫和父亲。”
公子羽缓缓说着,铁铮脸色逐渐阴沉,他双唇紧闭,一句话也说不出。赵柏灵虽与铁铮相处已经颇有时日,却还是第一次听到关于他的事,不由得也跟着默然了下来。
公子羽继续道:“你对此心怀愧疚,将她们母子送到了一个你认为很太平安宁的地方生活。还答应给她们母子十万两银子作为补偿。但十万两银子对谁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凭你个人之力,或许一辈子都赚不了那么多银子,所以你才会去做一个杀手,然后就遇到了我。”
赵柏灵恍然大悟,叹道:“原来如此,难怪小铁会欠你那么多银子。”
公子羽却淡然一笑,道:“十万两银子的确不是小数目,但破神十三箭,却是值得这个价的。”
“这点我同意。”赵柏灵点头,然后看向铁铮,又叹道:“凭破神十三箭的威力,他本可以做一个名动江湖的大侠,但如今他却沦为一个收钱取命的杀手,果然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连连摇头,话语中透着无比唏嘘之意。
公子羽复又看向铁铮,目光似能看穿一切。他淡淡道:“以你的个性,若真成了武林大侠,那必然会是一个除暴安良助人以危的真正的大侠。但就是因为你的性格,所以就算你成了一代名侠,也是一辈子也挣不来十万两银子。因为一个真正的大侠是无法随心所欲的,也有很多事不能做。”
赵柏灵苦笑一声,看着铁铮问道:“你后悔了吗?”
铁铮虽神色有掩饰不住的痛苦,但目光却很坚定,他冷声道:“我若后悔,那现在挣的又岂止区区十万两?”
“有趣有趣。”赵柏灵又大笑道:“你这小子,果然对我的胃口。”
公子羽忽然又看向赵柏灵,微笑道:“这些年你挣的银子也远不止十万两,但你却还是浪迹江湖落魄一身,那些银子,又去了哪里?”
赵柏灵没想到话题会转向他,顿时不由一愣,然后他就打着哈哈笑道:“你们别看我上了年纪,可我心不老。喝酒睡女人,心情好看狗吃不饱都会于心不忍,一掷千金是常有的事,这些都是要花银子的嘛。”
若在别人看来,这个理由倒也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但公子羽却摇头道:“你那些用命换来的银子,并非用在了花天酒地,不然你现在又怎么会在这里吃狗肉?”
赵柏灵怔了怔。脸上露出古怪神情,他盯着公子羽,问道:“你调查过我?”
公子羽没有隐瞒,淡然道:“做我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要消息灵通知己知彼,对目标如此,对自己的人也同样如此,这样才能万无一失,所以希望你别见怪。”
赵柏灵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陈年竹叶青的味道已经完全失去,他沉声道:“你查到了些什么?”
公子羽神情依旧平静如水,淡淡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生活着二十几口人,他们都是弱妇遗孤。而你这些年挣的银子,全都用来养活他们了。”
铁铮闻言,忍不住向赵柏灵投去讶然目光。赵柏灵也同时脸色骤变,他几乎已经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赵柏灵像看一个怪物般死死盯着公子羽,他满脸愤怒地咬牙问道:“你真的找到了那个地方?你还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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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紧张,我虽然是一个生意人,但也是有原则的生意人。”公子羽对他的激烈反应并不意外,他淡淡地耸了耸肩,摇头道:“从你们与我签下血契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所以你们过去的一切我都必须掌握清楚,因为只有这样,才会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铁铮忽然哼了一声,不温不火地说道:“专门替别人解决麻烦的人,难道也会害怕麻烦吗?”
公子羽笑道:“如果有人认为麻烦是一件好事,那他不是自信过了头,就是脑袋有问题。”
铁铮又闭上了嘴。
赵柏灵脸上愤怒的神色忽然一下子褪散,继而露出一种极为无奈之色。他像是忽然间被抽去所有精力一样,目光呆滞的瘫坐在那。
公子羽一向居无定所,形单影只独来独往,表面上他只是一个人,但没有人知道他在江湖上到底还有多少助力。否则凭他一人之力,又如何能清楚那些隐秘之事?而那些人又在哪里,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赵柏灵想到这里,他忽然抓了抓头,满脸恼怒的冲着公子羽叫道:“你可真算得上一个怪胎!”
铁铮忽然看着赵柏灵,问道:“你为什么要养那些遗孤?”
赵柏灵神色一黯,没有说话。
公子羽接话道:“因为那些遗孤都是从前与他并肩作战的至交好友的子女家属。”
赵柏灵干瘦的身躯一震,神情复杂难言。
“从前?”铁铮继续追问道:“从前是多久?”
“应该也有二十年了吧。”公子羽淡然道:“你可知二十年前,中原江湖可曾发生过一场血战么?”
赵柏灵闻言,有些难以置信地盯住了公子羽,脸色再次黯了下去。
铁铮拧着眉头,他想了许久,最后摇了摇头。
公子羽没有觉得意外,他喃喃道:“二十年前,西境魔教大举入侵,中原武林高手倾巢而出,结果虽然击退了魔教,但也付出了几乎全军覆没的惨烈代价,被中原武林视为奇耻大辱,所以那些幸存下来的人都绝口不提此事。此事经过了二十年,许多人都已经几乎忘记了那场噩梦,你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魔教?”铁铮似被勾起了兴趣,但他和如今许多中原武林中人一样,对魔教一无所知。他看着赵柏灵,皱眉问道:“莫非你也是当年那场血战中幸存下来的人?”
赵柏灵苦笑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公子羽叹道:“他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与他一起参战的那些至交好友却尽数死在了血战中。所以他与你一样,为了延续那些死去好友的香火,想法设法将他们的遗孤找到,并将他们藏在某个隐秘的地方,并一个人承担起了照顾那些遗孤的所有花销直到如今。”
铁铮闻言,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迈落魄的老者竟与自己的过去如此相似,心中顿时涌出了相惜之感。看向赵柏灵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钦佩之色。
赵柏灵被提及了隐藏于心多年的旧事,一时思绪如潮神色黯然。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当年那场血战的恐怖画面,如今依然记忆犹新,让他背心涌出阵阵寒意。
公子羽顿了顿,端起酒杯,说道:“两位如今虽是收钱做事的杀手,但背后都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所为之事却不知要比江湖上那些自命侠义之辈要仗义多少倍。如此重情重义之人,又怎么不值得我公子羽敬一杯酒呢?”他说完后,缓缓将酒倒进了喉咙。
两人再也无话可说,彼此神情复杂难言,只能默默地喝下第二杯酒。
赵柏灵放下酒杯长叹一声,道:“公子羽果然深不可测,在你面前,谁还有秘密可言?”
公子羽淡然一笑,探索别人的秘密,本就()
是他的兴趣之一。
赵柏灵苦笑道:“不知第三杯酒,又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