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羽提起酒壶为三人倒满酒,然后微笑道:“这第三杯,应该就是离别酒了。”
闻言,两人都不由大感意外,目光同时落在公子羽脸上。
公子羽神色自若,说道:“刚才你们说得不错,如今我已经被红楼盯上,另外还有一个叶素真也不得不防,算起来的确有些麻烦。叶素真或许可以暂且不论,但红楼既然已经决意与我为敌,那我公子羽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所以我已经决定要做一件事。但这件事牵连颇大,我必须要提前避免一些意外,所以这才是我今夜来此的目的。”
赵柏灵闻言,忽然神色一变,道:“小铁说得不错,你的酒果然并不好喝。”
铁铮却一语道破,道:“你的意思,莫非是想要和我们提前解除契约?”
公子羽叹道:“你们两位虽是半路出家的杀手,但做事一向干净利落,所以你们办事我很放心,若非逼不得已,我是不会有此想法的。”
铁铮道:“我们只是拿钱办事的人,与你个人的恩怨没有关系,所以你在担心什么?”
公子羽沉吟片刻,然后看着铁铮道:“当年你从我这里拿了十万两银子送给了那母子,并将他们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便以为他们从此能太平安宁的生活下去。但你却不知道,若一个普通人忽然得到了一笔数目巨大的银子,又怎么会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呢?当年那对母子就因此被当地恶霸各种刁难欺负,目的就是为了抢夺那笔银子,差一点没了性命。”..
铁铮陡然一惊,他眼中迸射出野兽般的凌厉目光,惊问道:“竟有此事?”
公子羽点头道:“千真万确。”铁铮虎目怒瞪,又问道:“你如何得知?”见公子羽不答,铁铮恍然道:“原来你也调查过我。那后来怎么样了?”公子羽不紧不慢地道:“后来那个恶霸莫名其妙地死了。尽管有很多人都怀疑恶霸的死和他欺负那对母子有关,但却无人拿得出证据,所以从那以后,那对母子再也没有任何人敢去招惹了。”
铁铮紧绷的脸这时终于放松了下来。赵柏灵却忽然笑道:“如此手法,倒的确是你公子羽的作风。”
铁铮吐出一口气,对公子羽道:“多谢。”
铁铮知道公子羽在背后做了这些事,看似为他们解决了麻烦,但从另外一种角度看,那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威胁?而这,便是公子羽算计之深之可怕的地方。但铁铮还是很真诚地道了一句谢,因为那对母子,是他对朋友唯一能做的承诺和责任。
公子羽摆了摆手,又看向赵柏灵,忽然正色道:“至于老赵你,日前我已经得到了一些消息,魔教已经死灰复燃,只怕不久就会再次卷土重来,你曾经也是对抗魔教的人之一,说不准就会被他们报复。如果你养的那些遗孤被魔教寻到,后果不堪设想。”
赵柏灵表情一僵,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可谓非同小可,他脸色同时一沉,问道:“此话当真?”
公子羽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赵柏灵一颗心顿时沉入深渊。魔教,这个中原武林曾经的噩梦,如果真的会卷土重来,那这中原江湖必将再次陷入浩劫。而覆巢之下无完卵,以魔教的狠辣作风,这一次一定会大举报复当年参与对抗他们的中原武林中人,他苦心照顾的那帮遗孤,只怕也不会再有安宁日子。
公子羽见他神色阴沉凝重,然后道:“我之所以会和你们说这些,是考虑到你们都还有牵挂的事,我没理由让你们陷入我与红楼和崇真剑派的争斗中。”他无奈一叹,摇头道:“你们虽将最重要的那些人送到了远离江湖的地方,但这天下之间,又何处不是江湖呢?哪里又会有真正太平安宁的地方?”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良久之后,赵柏灵才看着公子羽,问道:“你当真已经()
决定要和红楼开战了吗?”
公子羽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讨论的根本不是关乎他生死的事,闻言淡淡道:“若红楼逼人太甚,谁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这话说得极为隐晦,包含了无数种可能性。但赵柏灵心思何等老辣,早已从话中察觉到了一种汹涌的澎湃之势,他不由得长叹道:“看来不久后的江湖,便将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这一句话,无异于就给他自己的问题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了。
公子羽手指轻叩桌面,道:“所以如果你们再继续与我保持着契约关系,那必然会被红楼针对。尽管这些年你们都行踪隐秘,但不可否认红楼的势力的确强大,他们若真要查一些情况,那你们暴露身份便是迟早的事。”
赵柏灵长吐了口气,道:“公子羽如此为人作想,还真是有些让人不习惯。”公子羽淡笑道:“实不相瞒,其实我是从大局考虑,因为要做某件事,那一定会存在太多变数,而我只是要将那些变数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已。”赵柏灵又叹道:“和你打交道虽然头疼,但我喜欢你的坦白。”公子羽端起酒杯,道:“所以这第三杯酒,就算是我们之间的离别酒了。”
赵柏灵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也端起了酒杯。
铁铮却还没动,他看着公子羽道:“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公子羽看着杯中的酒,道:“这杯酒喝完,我会破例提前与你们解除契约,不论你们手里还有多少银羽令,我都会一次性收回。从此以后,我们就两清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举杯对二人道:“请!”
铁铮顿了顿,也端起了酒杯,三人隔火相对,同时一饮而尽。
三只酒杯重新放在桌子上,而酒壶中的酒,却还剩大半。
公子羽从衣袖里摸出两只信封,分别推到了铁铮和赵柏灵面前。两人只看了一眼就已经知道,信封里装着的,一定就是当初两人所签下的那份血契了。
铁铮看着面前的信封,忽然也取出了五片银色的羽毛放在桌上。而赵柏灵亦是同时也拿出了四片羽毛,有些犹豫地放在了桌面上。
两人都明白,一旦自己收回了契约,公子羽拿回了那些银色羽毛,那他们之间就再无瓜葛。两人也不再受公子羽的控制,从此成为没有束约的自由身。
铁铮冷眼看着桌上的酒壶片刻,忽然开口道:“我不信公子羽没有留给我们第二种选择。”
赵柏灵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个沉静冷漠的年轻人,发现他每一次开口,都绝没有一句废话。
公子羽沉默良久,而后才缓缓道:“你猜对了,我的确保留着第二种选择。”
“哦?”赵柏灵似乎也没有感到意外了,他耸眉道:“不妨说出来听听。”
公子羽沉吟许久后,才缓缓说道:“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你们若要继续跟着我,便与我不再是契约关系。事情当然要做,但我给你们的回报只会比从前更高,你们的顾虑我也会帮你们处置妥当。而你们要做的,就是听从我的部署安排,因为我要下一局很大的棋,局虽已经布好,但有用的棋子当然是越多越好。红楼不好对付,我只有一次机会,棋走对了,那便势如破竹,红楼从此不复存在。但若错走一步,便是满盘皆输,我们或许都会有命丧此局。”他停住话头,开始观察两人神色。
赵柏灵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这一局不是棋局,而且赌局,你在用很多人的血和命作赌注。”
“不错,这是棋局,也是赌局。”公子羽没有否认,神色露出几分阴沉狠厉,“人生在世,何处没有赌局,不过赌注大小不同罢了。而我这一局,赌的不止是棋力的高低,更是性命和气魄。”
铁铮沉声道:“红()
楼这些年来,就如同笼罩在江湖顶上的乌云,没人能揭开其中的阴霾。而红楼之主至今是一个谜,你公子羽凭什么觉得能和他豁命一赌?”
公子羽却淡然一笑,道:“乌云虽然很沉,但我却相信世上总有比乌云更深的黑暗。至于红楼主人,目前虽无人知道他到底是谁,但在我眼里,他终究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他说得古井无波,但话语中却充斥着一股傲然睥睨之气,让铁铮忍不住心头微颤。
那是一种绝对的自信、一切尽在掌握的气魄。但一切自信都来源于绝对实力的衬托,而公子羽的实力又如何?
这个问题,相信很多人都不知道答案,所以就让公子羽身上充满了神秘。
赵柏灵忽然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是大胜就是大败,而你公子羽,想必一定相信赢的人非你莫属,所以才会有如此胆量气魄。”
“气魄胆量当然重要,但对弈之人的棋力,才是棋局博弈胜败的关键。”公子羽目光深邃,“所以你们一旦选择入局,便再无任何退路。而入局之后,我们之间便不存在契约关系,而是彼此命运相连的同道盟友。”
赵柏灵沉思良久,道:“这件事若一旦成功,便会直接影响整个江湖的格局,而你公子羽的名字,从此便会名动天下。”
铁铮接话道:“此事一旦开始,不论他是否成功,他都会名动江湖。”
赵柏灵叹了口气,道:“你又说对了。”
公子羽却摇了摇头,语气玩味地道:“这是一场棋局和赌局,更是一场游戏。对我而言,相比于名声,游戏的过程才更有趣味。”
赵柏灵又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他脸皮抽了抽,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公子羽,喃喃道:“你真是一个疯子。”
公子羽如果不是一个疯子,又怎么会想着和红楼为敌?他非但要和红楼敌对,甚至还想将整个红楼彻底消灭!这种想法,又岂是一个正常人能想得出来的?
但公子羽好像就真的决定了。
见公子羽不答,赵柏灵忽然神色古怪地问道:“你和我们说这么多,已经透露了太多秘密,这绝非你一贯的作风。若我们不入局,你是不是就会对我们出手?”
“卸磨杀驴的事,想必他做得出来。”铁铮忽然目光凛冽,他冷声道:“但他想同时对付我们两个,只怕他没有那个本事。”
公子羽却毫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
赵柏灵却摇头道:“这一次你说错了。他若真想杀人灭口,我们必死无疑。”
“怎么会?”铁铮闻言顿时浑身一震,他惊诧地望着公子羽,像要将他看个通透一般,但他却只看到了对方依旧平静的表情。
“你还是太年轻了。”赵柏灵摇头苦笑,“你可知他为何会让人感到可怕吗?因为你并没有真正了解他,而他却要比你自己还要更了解你。”
铁铮锐利的目光顿时黯淡,他紧闭着嘴无话可说,因为赵柏灵说的好像是真话。
赵柏灵又着看着公子羽,喃喃说道:“江湖上给公子羽起了策命师这个名号,其实说的就是他的算计。这种算计的可怕远高于他的武功。虽然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但我却相信,他虽从不显山露水,可也绝对是深不可测。因为再精明的算计,若遇上绝对的力量也会变得毫无意义,所以他必须具有绝对强的实力作根基,而他的自信,便是来源于自身的实力……”
他微微一顿,叹道:“公子羽的可怕,还在于他擅长示人以弱。因为只有表现得足够弱,才不会引人注意,就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别人也就不会清楚他真正的底细。有时候或许会有人认为对他已经有所了解,但可能那就是他有意让人有那种错觉。别人处心积虑()
算好的一步,他却早已算好了十步,所谓一步十算便是如此。等你真觉得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时,他已经早已布好了陷阱等你掉下去。而他却会一直处于那个主动的位置,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一个人轻易毁灭。”
铁铮默默听着赵柏灵说完,他忽然想到,这些年公子羽逐渐声名鹊起,经过他手的人命买卖绝不少,其中不乏武林高手江湖豪强,甚至还有朝廷命官。那些人不光有很高的武功,更有牢固的背景和错综复杂的江湖关系。但那些人早已死去,但公子羽却依然好好的活着,这其中的关键,的确发人深省。而这一点,也恰好匹配了公子羽的可怕。
铁铮想得越多,就越心惊胆战,此刻他的表情就像是吞下了十几只苍蝇一般难看。
“言过其实,言过其实了。”公子羽连连摇头道:“老赵,你又何必夸大其词吓唬他呢?这几年相处,你们虽没把我当作朋友,但总算相识已久,这份交情总是在的。就算你们不入局,我也相信你们绝不会泄露今夜我们之间的半句话。”
他说罢,忽然伸手取回那两只信封,想也没想就丢进了火盆里,顿时火苗腾起,不过转眼,两份契约就已经化为了灰烬。
公子羽还是十分平静,道:“酒是我带来的,三杯已尽,剩下的酒喝还是不喝,全在二位一念之间。”
铁铮赵柏灵顿时愣在当场,都没想到公子羽会如此果断。他如此果断之举,就是在向两人证明,他公子羽虽然是一个让人无法了解也无法相信的人,但他同样也有自己的原则,并非只是唯利是图的人。
更重要的是,公子在向两人表明一种态度,他的态度很真诚,他并非只有铁石心肠。
契约已毁,此刻两人就已经和公子羽再无关系。一时间两人陷入沉吟,脸上表情忽明忽暗,似都在仔细考虑斟酌着某个重要的决定。
公子羽安静的坐着,等着他们的回复。
房间里忽然陷入了沉寂,只有火盆里的炭火偶尔炸来点点火花,发出哔啪的细微声响。
时间慢慢流逝,两人依旧没有说过,公子却好像很有耐性,他还在等。
不知过了多久,就见赵柏灵忽然抬头,长叹道:“和你公子羽打交道已经够头疼了,如果以后运气不好,再遇上一个比你更古怪的人,那岂非就是才出虎穴,又进狼窝了?这种事好像怎么算都划不来,我已经老了,蹦跶不了几年,也实在没那个心气了。”
公子羽嘴角浮出一抹微笑,他在等下文。
“所以……”赵柏灵顿了顿,好像做了最后的决定,而后他缓缓叹道:“这壶竹叶青不便宜,要是浪费了岂不可惜?”
他说完,就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悠悠地倒进了嘴里。
公子羽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铁铮忽然也抬起头看着赵柏灵,皱着眉道:“你说这么多,其实不就是还想继续赚银子吗?”
赵柏灵顿时噎住,他树皮一样的老脸同时涨红,他不停地干咳着,有些尴尬地说道:“有些话,你其实不用讲出来的。”
铁铮却淡淡一笑。
“不瞒你说,”老头叹道:“要养活那么些人,的确是一件很费银子的事。可我又不想让他们流落江湖,所以就只能腆着老脸卖命了。”
公子羽淡淡道:“你既然已经决定入局,那么你的顾虑也不须再担忧,就算魔教真的找上了你,我也会尽力保全他们。”
老头儿没有多说,只是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自顾自地又喝了一杯酒。
“小铁,你怎么说?”老头儿斜着眼睛看向铁铮,道:“我已经老了,不想再去折腾,所以才会选择继续喝这壶酒。你不一样,你还很年轻,一身本事更是不差,所()
以你面前有许多条路,也有许多种选择。”
公子羽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铁铮的脸上。
铁铮忽然看向与公子羽,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仿佛碰撞出了阵阵星火。这一次铁铮的脸上没有任何犹豫和疑惑,他很坚定。
“这壶酒,我喝。”
铁铮简短的说了一句,他也给自己的酒杯里倒满了酒,一饮而尽。
赵柏灵大感意外,在他看来,铁铮一向都很排斥公子羽,但他却为何答应得如此干脆?
公子羽长眉一挑,开口问道:“告诉我你的理由?”
赵柏灵说要加入的时候,他没有问为什么。但铁铮表态的时候,他反而却问了。
铁铮没有犹豫,他的眼神忽然闪动着兴奋光彩,“这场赌局很有趣。我也很想知道,公子羽到底能不能赢。”
“你虽然从不赌博,但现在却已经变成赌徒了。”公子羽似笑非笑,目光深邃,“看别人赌,是永远不会明白作为赌徒的感受的,而你,却很明白这个道理。”
“我们都知道公子羽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赵柏灵忽然道:“但红楼的力量太过强大,他们就是这个江湖的阴影,已经根深蒂固,不是一把火就能驱散的。如今我们已经决定加入,那你能否告诉我们,你到底有什么办法去对付红楼?”
公子羽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忽然狡黠地一笑,“或许能驱散阴影的并不是火,而是比阴影更深更沉的黑暗。”
赵柏灵目光如炬盯住公子,“你的意思是,只有黑暗才能吞噬另一种黑暗?”
“不错。”公子羽忽然觉得他与老头儿已经有了一些默契了。
老头子忽然又叹道:“但你面对的黑暗早已深入这个江湖的骨髓,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将之吞噬的。”
公子羽讳莫如深地笑道:“所以在黑暗之后,需要一场足够大足够狂的风雨。狂风能将阴影连根拔起,暴雨能冲掉一切污垢。”
“风雨又在何处?”老头儿忽然问。
“风雨就是你和他。”公子羽看着他,又看了一眼铁铮,淡然一笑,“以及还有更多的你和他。”
老头子忽然收敛了漫不经心的表情,沉声道:“倘若风雨太大,你就不怕自己被淹死?”
公子羽笑了,笑得很自信,“我的水性一向很好。”
老头子又问道:“如果红楼主人有一把遮风挡雨的伞,你又能奈他何?”
公子羽轻轻吐出口气,缓缓反问道:“如果那把伞是在我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