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短, 尤其是在朔方,还未到傍晚,天已黑透。
并不算宽敞的毡房全靠一盏微弱的灯与屋子里的炭火照明。
长生觑着端坐在对面沉默不语的男人。
火苗在他脸上的银色面具上摇曳, 他眉眼低垂, 愈发显得沉郁寂寥。
长生不由地想起最后一次与突厥之战。
也是这样的夜色, 他们夜袭敌营,借着火势以火攻之,没有丝毫防备的突厥大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四处逃窜。
而敌方统帅——突厥的太子趁乱想要逃走, 漫天火光里,身披银色铠甲,宛若天神的男人追上去将突厥太子射杀。
而他也被困在漫天火海里。
待到大火熄灭后, 他却不见踪迹, 只寻到他随身携带的令牌。
所有人都认为他葬身火海,可长生不相信那样的男人会死,派了许多人去寻,后来果然在河流的下游处寻到他。
彼时他受了重伤, 被一教书先生所救。
可他养好伤后却怎么都不肯回去。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男人就这么躲在这个朔方与突厥交接的小镇子里, 甘愿做一清贫的教书先生, 成日里与一群小孩打交道。
长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大胤那么多富庶的地方她不挑, 却偏偏挑了这样苦寒之地作为自己的封地, 心里头摆明是放不下你。”
男人闻言, 下颌线绷得很紧,喉结不断地攒动。
他拿起火钳拨弄着炭火, 嗓音有些低沉, “她来, 并不为我。”
“你怎知她不为你?你亲口问过她了?”长生忍不住反驳,“她一个金枝玉叶不远千里跑到这种地方来,不为你,难道为我?裴季泽,你是个男人,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叫一个女子来就你。”
裴季泽没有作声,将火钳放到一旁去,接过锦书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长生叹气,“听说殿下,已经在给她物色新的驸马。”
裴季泽闻言,手指一顿,杯子里的酒洒了一些出来,声音里有难掩的激动,“她,还一个人吗?”
“怎么,你认为她该几个人?你名义上也不过死了一年,就觉得人家已经有了新欢?”长生斜他一眼,嗤笑,“你既舍不得,为何不回去?还是说,你真就甘心瞧着她改嫁旁人?”
“从前也曾不甘心过,”裴季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酒顺着嗓子眼滚入五脏六腑,灼得一颗冰封许久的心都跟着疼起来。
“也曾,千方百计的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哄她,骗她,几乎无所不用其极,想着天长日久,她总能原谅我一回。可后来真这么做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外头的风声似乎更大了,裴季泽听着外头冷寂孤寒的风声,一边自顾自吃酒,一边道:“尤其是,当卫九去了以后,她几乎未曾再瞧过我一眼。”
他永远都忘不了她离开江南那一日,她说的那句话。
“裴季泽,为何死的不是你?”
那样决绝的一句话,那样憎恶的眼神,犹如一把尖锐的刀插进他的心里,将他的心扎得鲜血淋漓。
眼眶微微发热的裴季泽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嗓音嘶哑,“快要死的时候,心里想着若是这样死了也挺好的,这样在她心里兴许就不会那么恨我。也许日后她想起我,还会记得我的好。就像怀念卫昭一样怀念我。可又不甘心就那样死了。还没同她告别,还没有再瞧她一眼,怎么都舍不得死。”
长生虽时常来找他吃酒,可他最多吃一两杯就不吃了,更别提像今夜这般畅所欲言。
他一时想起眼前的男人昏迷时口中不断地念叨着心爱女子的名字,心里有些难受,亦不知如何安慰,只陪着一块饮酒。
一连吃了几杯酒,裴季泽又接着道:“也许是在鬼门关走一遭,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她真喜欢我吗?”
“何出此言?”长生愣了一下,有些不解,“你俩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与她自幼相识的并不只我一个,”裴季泽打断他的话,“同她关系最亲近,陪伴她最多的也不是我。”
长生愣住,“你是说卫九?可卫九不是她的……”
提及卫昭,裴季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人人都道,裴季泽是端方君子。实则,他不过是一个卑劣自私的小人。”
长生不解,“何意?”
裴季泽并未回答,而是道:“如果卫九不是以兄长的名义出现在她身边,她未必就会同我好。说到底,我不过是恰巧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陪了她几年。”
“也许,她根本就分不清楚自己对我究竟是一种依赖习惯,还是喜欢。”
“没有我,她一样能过得好,时间久了,她身边总会出现更好的人。我,从来都不是不可替代的那一个。”
“那你这辈子打算都不回长安了吗?”
“自然要回。”裴季泽想起远在长安的女子,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也许有一日,我能够坦然地面对一切,到那时,我就回去长安瞧瞧她。”
长生追问:“若是你一辈子都无法面对呢?”
裴季泽也不知,一味地饮酒。
长生带来的两坛子酒有一大半到了他腹中。
那酒后劲儿极好,一向酒量极好的男人这会儿眼神有些涣散。
直到最后一滴酒吃完,长生起身告辞。
裴季泽想要相送,被他拦住。
长生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轻叹一口气,“我虽不知你说的那些,可若换成我,我绝不会放手。”言罢出了毡帐。
直到他消失在荒原尽头,裴季泽转身回帐,径直走到炭火旁,重新拿起一个番薯搁到一旁,出神地望着烧得火红的炭火。
他想起十七岁那一年夏季,彼时正值酷暑,他躲在花园里的一处假山纳凉,无意中听到江贵妃与自己的兄长江兆和争执时说出的那个秘密。
也许当初告诉她,她就能早些认清楚自己的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他害死卫昭。
正走神,锦书倒了一杯热茶捧到他跟前,劝道:“公子醉了,不如早些歇着。”
裴季泽伸手接过来,问道:“你说,她好端端地为何要来朔方?”不待锦书回答,又听他自言自语,“她从前一直想要来寻他,我千方百计拦着不让她来。后来我想要带她来朔方,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我来。”
锦书劝道:“也许公主心里一直记挂着公子。
“记挂着我吗?”已经醉了的男人眼神涣散地望着烧得通红的炭,“她不会记挂我,她恨不得我死。更何况我现在这副模样……”
锦书从未见过他这般伤心,心里非常难受,还要再开解两句,又听他道:“时辰不早,去睡吧。”
锦书忙道:“那我先扶公子去睡。”
裴季泽“嗯”了一声,由他搀扶着跌跌撞撞走到床边躺下。
锦书安顿好他后,这才离去。
睡至半夜,裴季泽有些口渴,睁开眼睛,瞧见床头坐着一肤白若雪,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