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文姬后，刘长宁闲着也是闲着，沐浴一番后便去入寝，不到次日卯时就醒了。
秋冬之季昼短夜长，此时天还未亮，她命g0ng人点了灯便就着亮堂堂的光火继续读《左传》，任由g0ng人们为自己穿戴衣饰、梳理发髻。
一切打理完毕之后，她恰好看完了僖公三十年的内容，随手将竹简扔在床榻上便和几个近侍去接见荀爽。
在古人看来，师与父有着近乎同等的定位。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但天子到底和常人不同，不需要像寻常士人那样要对老师行叩拜之礼。
而且荀爽是以侍讲之职入g0ng授课的，虽行教授之职，却无帝师之名。满朝上下有资格让皇帝执弟子礼的，理论上只有三公中的太傅。
刘长宁早早就在兰台侯着了，大约辰时才等到来人。
随着g0ng人的通报，一位姿容秀雅的年轻男子扶着白发鹤须的老人走了进来，态度谦恭地行了一礼。老者也弯下了腰，恭敬道：“老臣荀爽拜见陛下。”
荀光禄是顺帝时永建三年生人，今年六十岁，放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三四十的年代已经十分长寿了。
汉朝以孝治天下，纵然是皇帝也必须对老人保持尊敬。刘长宁自然不敢对他失礼，赶忙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慈明先生愿为我传道受业，乃是吾之师长，如此行事岂不折煞我辈？”
遂步行至早已供奉好的圣人像处，两人先后行礼，算是拜师礼成。
荀爽已是耳顺之年，须发皆白、身形清癯，JiNg神气却很足，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他也不磨蹭，说了些场面话后便直接向长宁问道：“陛下已经十六了，不知此前读过什么书？说与老臣知晓，也好安排教授的内容。”
自古以来皆是男尊nV卑，贵族nV子很难接受君子式的教育，如卓文君这般JiNg通辞赋、善于音律的才nV不算少有，亦能发微情、抒壮志、袒幽思，可这并非贤臣良士之道，也不堪为人君治国之用。
刘长宁果然有些难为情。她在即位前只是一个公主，先皇又荒唐至极，哪有多少机会学习经传呢？读书习字自然是有的，但被教授最多的还是班昭的《nV诫》。
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五经都已读过一遍了，近日在看《左传》。其他三经勉强粗通其意，唯独《尚书》、《周易》实在不解。”
又道：“诸子文章，法、墨、名、道几家都略微读过，司马相如、东方朔等大赋名家也看过一些。除此之外，就是《太史公书》、《汉书》、《说文解字》和一些杂书了。”
这般回复已是出乎意料，荀爽不由仔细看了她几眼。
他郑而重之地告诫道：“古之君子作五经，此乃圣人之成法，生民之大命系焉。《诗》以道志，温柔宽厚；《书》以道事，疏通知远；《礼》以道行，恭俭庄静；《易》以道YyAn，洁静JiNg微；《春秋》以道名分，属词b事。”
“内备圣人之至德，施之于外，则为王者之政。五经为圣人之书，陛下既已通读五经，便是m0到圣王之道的门槛了。”
他看着b自己孙辈还年幼的少nV天子，笑道：“不知五经之中，陛下最中意的是哪一本？”
刘长宁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读《春秋》可以通国事，读《诗经》可以知民情。二者择其一，我更Ai《诗经》。概因无民不国，有民方有国。”
侍奉在侧的年轻男子表情有些讶异。
荀爽点了点头。
明事理，通诗书，倒是个不错的苗子。
他踱步前去，和小皇帝面对面盘腿而坐，老神在在地伸出了一只手，文雅青年十分自觉地递给他一卷竹简。
荀爽笑得很和蔼，略显浑浊的眸子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陛下说自己只是粗通其意，却是真正读进心里去了。《周易》玄妙深奥，孔子说‘五十可学易，可无大过矣’。我治易经三十余年，如今已六十有二，仍然会犯下许多过错，可见易不是那么好懂的。”
“‘《春秋》通国事，《诗经》见民情’，此言大善。不读这两本书，不足以明晓人君之道。”
刘长宁笑着点头：“先生说的是。匹夫不明理，至多一姓之危；人君不明理，却是天下之难，是以朕不敢不读书。”
“陛下说自己近日在读《左传》，如今读到了哪一节了？”
“鲁僖公三十二年，秦晋殽之战。”
春秋三传中仅有《左传》属于古文经，是西汉末年的宗室大臣刘歆在校勘中秘藏书时发现的，其着《左传章句》有抄本保存在兰台。
荀爽是古文经学大师，自然不可能没读过。他在桌案上摊开竹简，恰是“郑伯克段于鄢”一节。
他捋了捋胡子，沉Y道：“春秋微言大义，一字定褒贬。敢问陛下，为何《春秋》称共叔段为‘段’，而不是‘郑伯之弟’？”
“共叔段没有尽到弟弟的本分，所以不称他是庄公的弟弟。”
“段何以败亡？庄公何以取胜？”
刘长宁正sE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共叔段是寤生之弟，更是庄公之臣。他没有尽到臣子的本分，和兄长像两个君主一样对峙，所以《春秋》才用‘克’来记录。”荀爽又问，“如果臣子皆如其行，国家会变得怎么样？”
刘长宁道：“君不君，臣不臣，则国将不国，社稷危矣。”
“颍考叔为何能让庄公母子和解，‘h泉’相见，共唱‘其乐融融’？”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颍考叔是君子，能将仁孝之心施及他人，此为其一。庄公虽恼怒武姜偏袒，但他明白不孝之君无法让群臣服从，此为其二。”
又考校了一些五经中的句子与释义后，荀爽才笑着望她，眼神微动：“智者听一个人说话的方式和内容，再观察他的行为举止，就可以知道这个人的本质了。我非智者，但还是请陛下容我说几句冒失之言。”
刘长宁点头：“先生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