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七, 返京的长公主决定入宫,亲自去会一会故人。
这日?天气极好,是上京冬日?少有的晴好天, 日?华自沉沉蒙蒙的天色中穿云破雾,迸出万丈辉煌。
长公主并未惊动旁人,只轻车简从自府中出发,却?在行过护国寺时, 遇见?了一早便候在丹凤门下的辛盈袖。
她同辛盈袖已近两月未见。
所有的荒唐动乱都起于那个?风雪砭骨的除夕夜。
听闻这两月间, 大理寺少卿崔恪挺身相护如今已然仙逝的谢后, 却?因后脑正正撞在石基上而不?幸昏迷, 几乎就是半死之人。
可终究有妙手回?春的辛医正为妻, 崔恪这一遭有惊无险,已于数日?前清醒。
清醒的第一日?, 辛盈袖便叫他亲笔签下了和?离书。
她如今无拘无束, 复归自由身, 却?仍是辛医正。
长公主唤住马仆, 亲自下车相迎。
短短两月, 再次四目相对, 竟恍如隔世。
她细细端详辛盈袖, 见?她衣裳简素如昔,一头?青丝仅以一枚素钗挽起, 比之向前的跳脱, 如今的辛医正周身平添许多稳重。
风动衣衫,袖袂轻扬,好似稍稍被?吹皱的一陂静湖。
如今想来, 她那段时日?的神思恍惚,是一早便知崔恪同?谢韫有旧。
“袖袖, ”长公主握上她的手。
还好,是温热的。
“你怎在此?可是有话要同?本宫说。”
辛盈袖梨涡深深,愈有静水秋湖之美。
或许也只有至柔的水方能抚平投入水面一切的伤害,转瞬便重归平静。
“殿下,臣的确是在此地等你。”
她接着说出了令元承晚稍有讶异的第二?句话:
“您是要去见?谢娘娘,是么?”
元承晚不?知为何,竟无端红了眼眶。
她抬手将拂至辛盈袖琼鼻处的一缕碎发顺回?耳后,轻轻颔首:“袖袖,的确如此,我欲要……”
辛盈袖看?出了长公主美目中盈满的歉疚,轻轻摇了头?:
“殿下,臣无事。臣候在此处,只是想劳你带一句话给谢娘娘。”
她垂眸片刻,复又笑开:“你就说,她的命是我花费数月,独自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方才救回?来的。”
“所以,”辛盈袖又现出些从前灵动顽皮的神态,“让她好好活下去。”
两个?女?子的手紧紧握在一处,她们分明是懂彼此的。
犹记七夕时,她们三人一道?登花楼,拜明月,调笑挽手。彼时情?挚,亦难以料想到如今日?一般的局面。
只是这个?世道?,她们身为女?子,曾生出一段缘分在一同?拥抱取暖。若当真论来,究竟是谁的罪过更大呢?
辛盈袖说完这句话便就此而去。
女?子的背影依旧纤柔,可脚下迈出的每一步却?又是坚定有力的。
长公主自身后眺去,依稀记得仲夏时节的某一日?,辛盈袖顶着毒辣的日?头?候在宫门外,而后亲手为她递上两张方子,那时的她也曾如此刻一般,遥遥目送着辛盈袖的背影远去。
不?改的柔弱,不?改的坚定,不?改的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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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阁的确有冷面玄甲的兵士层层把守,皇帝亲自将妹妹送至阁门,而后背身静候。
容她二?人有一刻的交流。
谢韫产子两月,从前雪白的面色竟在这一日?日?的囚.禁中渐渐红润起来。
她是戴罪之身,甚至是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
长公主见?到她时,谢韫正端直地跪坐在书案前,手上字随笔动,正在抄写着什么。
她簪发尽解,粗衣素裳,只用一根布帛系住发尾,周身气质清冷。
在这幽幽宫阁中,仿佛是故纸堆中生出的魂灵,已一个?人静默地等候了千百年。
听得来人蛩音,专心伏案的谢韫一瞬紧张,却?在下一瞬意识到,这般轻柔的步调,并不?是习武十数载的皇帝能有的。
果然,是元承晚来见?她了。
“拜见?晋阳长公主。”谢韫目中蕴了浮光,并不?多言,只恭敬地投体伏拜。
“谢氏,”
长公主并未受下这一礼,她惯常称她一声皇嫂,今时今日?,却?要在心头?刻意提醒过自己,人物尽改。
元承晚要亲口地问一问她:“万寿宴上对我下药,意欲设计我的人,是你?”
谢韫阖眸,也阖住满腔愧痛:“是我。”
“为何?”
“为何?”她轻轻叹了一气,第一次对着一个?人剖白内心,“我自幼体弱,怀喜两次都无法保住腹中子,那时并没?有盈袖,我已然是无子之相。”
“我一早便在心头?震恐,怕皇帝总有一日?会选新人入宫。
“无子的女?人在后宫又该如何生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