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嘉心里明镜一样,怎么会不晓得徐隽旋那些小心思?就连他自己的亲妹妹都有些听不下去了,红着脸想要反驳。
偏生事主最为坦荡,神情依然板板正正,连一点波动都没有,还点头说:“确蒙将军抬爱,受之有愧。”
那是白清嘉头一回听到徐冰砚说这么多话——其实也不多,前后不过几句,每句也只有不多的几个字,可相比之前几次见面的光景,已经算很难得了。
她好像晓得了更多关于他的事,可这些已知却又牵出了更多未知,层层叠叠摞在一起让她和他之间还是隔着一层浓雾——看不清,又越来越想看清。
正有些出神,余光里的男人却忽而站了起来,身影挺拔又肃穆,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她愣了一下,回头时才发现是徐振回来了,众人的反应都比那男人慢半拍,缓了几步才纷纷迎候起徐将军。
徐将军神色轻松地请大家坐下,看那样子也不像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只是白宏景一向最关心政治,即便有了判断还是禁不住要多问一句:“如何,可是北京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徐振摆摆手,笑答,“只是大总统一向关心沪上形势,多问两句而已。”
话说的简略,但其实众人也都明白这跟最近震动整个上海滩的三宝来重案有关,而大总统既然亲自过问了,想必未来一段时间的风口还要更紧呢。
白宏景点了点头,神情也有些忧虑,徐振看了一笑,说:“怕什么?清平日后可是要去文官处做事的人,如今若连这点小事也要忧心,以后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徐振是草野出身,并未受过什么优良的教育,因此言谈举止总难免有些匪气,与白老先生的斯文持重大为不同。白宏景以往一向不太看得起出身不好的人,只是而今乱世形势比人强,他也算是改了脾气,听了徐将军的调侃面上也没露出什么龃龉,只附和了两句,又说:“只盼局势能尽快安稳下来、不要再打仗,不然年后清平北上赴任都会多出不少麻烦。”
这倒是真的——倘若几省再打起仗来,交通势必也要受到影响,这一路战火纷飞的,岂不教人担惊受怕?
“这有何可惧?”徐将军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又给了许诺,“到时我派兵护送清平就是了,小事一桩。”
白宏景和白清平一听当然要同时表示感谢和推辞,直说不必如此麻烦,徐将军却说:“你们同我客气什么?清嘉嫁过来以后我们便是两家合一家,哪有再生分的道理?”
白清嘉听了这话眉头已经打成了一个结,而徐将军却已不打算再多问他人意见,直接就拍板做了决定,径直转向徐冰砚说:“到时候你就亲自走一趟,带兵送他们去北京。”
白宏景和白清平一见这场面也难再开口推辞了,徐冰砚则再次站了起来,恭谨地回答:“是。”
白家人回到公馆已是夜里十点,吴曼婷和白清盈都还没休息,她们体贴地给白宏景备了醒酒汤,打算亲手捧到他面前。
可惜白宏景今日是没那闲心思喝什么醒酒汤了,一进公馆大门便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吴曼婷吓了一跳,刚开始还有些心慌,后来细心一瞧,发现同行的贺敏之眼眶子发红、她那作死的女儿也是一脸冷色,便明白大房母女是又跟白老先生闹起来了,心于是又定了下去。
可她面上仍装做慌乱,还挑唆:“这是怎么的了?高高兴兴去的徐家,怎么平白闹成这个样子回来?”
一句话挑得白宏景更是冒火,当晚更直接宿在了吴曼婷房里。
这是难得的事儿,毕竟现如今已不比当初,她吴曼婷早没了旧年唱柳琴戏时的漂亮身段和清亮嗓子,论得宠早已比不过红江花园那位,论体面又怎么也踩不上贺敏之的脚后跟儿,自然只能左右受气、夹着尾巴做人,好长日子都等不来白宏景一夜留宿。
今日好容易得了机会,她可是要吹枕头风的,第一步就是先问发生了何事,白宏景却气得连原委都不愿复述,只大骂:“不肖子孙!狂悖至极!当初我便不该送那丫头去西洋,学得一副罔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荒唐模样!”
原是在从徐家官邸返回的路上和幺女起了争执。
这事儿也早有苗头,毕竟白清嘉打根儿上起就不愿和徐隽旋结婚,偏生两家长辈非要搅合着硬凑,她能不上火?在徐家捱了一天已是穷尽了一身忍功,待坐上车后见左右没有外人,自然就忍不住要发作了,撂下一张漂亮的脸同自己父亲放狠话,说怎么都不可能嫁给那徐隽旋,让他趁早死了那条心。
白老先生怎么能点头?如今的徐家何等显赫,紧巴着还来不及,谁会傻到和他家解除婚约?何况白家长子未来的仕途还需要军方的力量扶持,这场联姻是板上钉钉的事,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父女俩于是又起了大干戈,气得白老先生险些要犯起心脏病。
而此时吴曼婷虽然尚且未曾听白宏景详说,但依然能凭自己的聪明猜出个大概,心想那贺敏之的女儿真是不知好歹,放着大好的婆家不要、竟是非要事事折腾才肯甘心。
倘若这么好的夫婿能轮到她的女儿清盈……那该有多好?
吴曼婷又是妒又是恨,心下早已盘算几转,可那面上却仍是一副温柔晓意的体贴模样,也没辜负了她年轻时在戏台上唱戏的童子功。只听她靠在白老先生早已不再雄阔的胸膛上柔声细语地宽慰着:“清嘉年纪太小,还不懂事的,等以后长大了自然就好了,您可不要再生气,伤了身子骨还不都是我心疼……”
语态逼真,仿佛真是情深意重,果然哄得白老先生舒坦不少,没一会儿手都搂上她的肩膀了。
吴曼婷心中一笑,又继续编排,装作犹豫地说:“不过在这婚姻之事上么,孩子不像大人、总是考虑得不够周全,被一番情爱冲昏了头脑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或许,或许清嘉心里已经另外有人了?老爷多留心留心,别让孩子闹出大事儿就好……”
一句话说得白宏景眉头紧皱!
什么?清嘉拒斥家中安排的婚事,竟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人?
此事乍一听十分荒谬无据,可仔细一想又似乎并不是毫无可能,否则他那可怜可爱的小女儿又何至于对隽旋如此反感?再细细一想,清嘉今夜在那徐家官邸的偏厅还曾与那徐三说过两句话,莫不是被那苦出身的破落军官给勾去了心魂?
白宏景大怒,不忍斥责女儿自然只能迁怒旁人,当即连姨太太的肩也顾不得搂了,只愤怒地靠在床头放出豪言:“我白宏景的女儿金尊玉贵、要配就配这世上第一流的男人!就凭那穷小子?痴心妄想!”
第13章 赌场 “三……三千……”……
十二月的上海也冷起来了,入冬后总要时不时的下雨,天气湿冷有些难捱。
薛小姐的身体就算在阳春三月也是病弱得紧,到了眼下这样的湿冷节气自然更加熬受不住,别说是戏园子,就是薛宅的大门她都迈不出去,只能终日裹着厚厚的毯子在家中养病,入眼的只有房间里的四面墙壁。
也有友人来看她,譬如赵小姐和宋小姐,进屋子坐了没一会儿就被药味儿熏跑了,临走之前还不忘自家人的嘱咐、特意又到薛小姐的父母跟前露了个脸,虽则人家的矿山不会因为这几句轻飘飘的问候就掉落一角进她们的口袋,可是做好人情总是没错的,比跟个药罐子闷在一起要强得多了。
白小姐也来探望过友人好几回。
她同样不喜欢闻屋子里呛人的药味儿,但因挂念薛静慈的身体,每次来还是会待上好几个小时,回回都要抱怨中药的苦涩,还会反复说:“伯父还是不肯请西洋的医生为你看病?这样拖下去可不行,被那黑药汁儿苦死了也不见好。”
薛小姐的父亲比白宏景还要老派上千百倍,算是真正的遗老,因是满人,故而对用坚船利炮打垮了大清朝的西洋人更加仇视,平生最恨跟“洋”沾边的东西,即便如今他开采矿山的大机械还有不少是从国外引进来的。
西洋的医学有什么好?哪比得上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中国人有祖祖辈辈几千年积淀下来的智慧,怎么还要靠西洋人的玩意儿续命?他才不要请西洋的医生为自己的女儿看诊,尽管薛静慈的身体已经一年差过一年了。
薛小姐却很达观,孱弱的病体似乎并未摧毁她的精神,家族的愚昧也不曾招来她的怨恨,此刻的她裹着毯子靠在床头,朝白清嘉淡淡笑了笑,只说:“母亲曾请西洋的医生偷偷来瞧过,也说治不好……就这么养着吧,我也早就习惯了。”
白清嘉听了叹气,坐在薛静慈床边帮她调了调靠枕的位置,又说:“你可别悲观,说不准哪天医学又有了突破,肺病也能治得好了,到时候你亲自去一趟西洋,去看最好的医生。”
这自然是很美好的愿景,可惜她父亲的思想恐怕追不上医学的进步,不会让她出去的。
白清嘉也从薛静慈当时的苦笑中瞧出了这一层意思,一时不知该怎么再劝,好在薛小姐身边的丫头活泼,这时又抢了话,说:“老爷不准还有姑爷呢!到时小姐嫁个新派的男子,请他把咱们带出国去!”
这是很有趣的话,言语间虽提及新派,实则思想还在走着依靠男子夫唱妇随的旧路,说得白清嘉颇为无奈——不过她也知道这的确是个方法,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对她自己来说是痛苦、是锁链的婚姻,于薛静慈而言却可能是逃出生天的契机,倘若真有一个可靠的男人能用心爱护她,她便也能过上舒心些的日子了。
可惜薛小姐却笑着摇头,眼神通透又暗含婉转的自嘲,宛若一朵雨后的丁香:“我这样的身体还谈什么婚姻?平白拖累人家,要遭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