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属于魔鬼的眼睛。
盛满了扭曲热烈的渴望、露骨狰狞的爱欲、疯狂哀怜的恳求,这是一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的眼睛,他用这双燃烧着鬼火的眼睛诉说纯洁无暇的爱情,诉说足以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卑微渴求,他快要在无边的煎熬里将自己烧成干枯的木炭,但他又心知肚明,他所渴求的爱人绝不会给他回应。
这甜蜜的、痛苦的折磨,造就了一个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可怜鬼。
“或许您应该更在意自己的健康。”佩特罗沙停在一米开外,举着烛台,轻声说。
阉伶抓着花枝的手上泛出了青白,没有梳理过的长发蓬乱地垂落在他肩上,几乎是一瞬间,他脸上就放出了被神明眷顾似的纯真快乐的光彩:“感谢您的关心,可敬的先生。”
想说点什么的佩特罗沙顿时闭上嘴,摇摇头:“……你真是比石头雕的圣母像还要顽固。”
“谁都不能让我离开您,”阉伶用那双淡紫色的眼眸望着神父,他的美丽并未因身体的消瘦衰减而褪色,相反地,那种魔性的魅力如同沼泽的泥水一样,能够拖拽着一切理智清晰的人溺毙在这滩魔鬼的月色里,“我知道这爱情对您而言是荒诞的,但主也未曾剥夺我渴求您的权利——哪怕您无法回应我,也请允许我这样贪婪地注视您。”
和神父谈爱情,这的确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尽管梵蒂冈的圣座多少也会有几个被记作侄子侄女的孩子,以及成打的情妇,但神职人员不可耽溺于俗世的情爱亲缘,也是实实在在被记录在经书上的,他们将身心都献给了至高无上的主,渴求他们的爱情,等同于让他们背叛神圣的主。
这是多么离经叛道的罪恶想法,只有魔鬼才会去引诱一个虔诚的神职人员。
……就像是那个在洪水前向天使求爱的狂妄之徒。
佩特罗沙凝视了这个爱自己爱到疯狂的人一会儿,握着烛台的手柄,转了个方向:“已经很晚了,教堂里人手不够,巴黎最近又十分混乱,前几天亨伯特神父都被窜进来的暴民打伤了,你最好不要晚上独自一人出来,我送你回去。”
艾利亚诺拉亦步亦趋地跟着佩特罗沙往前走,看起来丝毫不在乎对方会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像是一只见到了心爱蝴蝶的小狐狸,哪怕这只蝴蝶会飞往悬崖彼岸,小狐狸也会毫不犹豫地跟随着蝴蝶跳下去。
夜晚的圣母大教堂寂静得有些可怕,两人的软底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没有丝毫的声响,拱形回廊上只有佩特罗沙手里的烛台投下橘色光辉,在墙壁上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两个身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行走在后面的人几乎要贴上前者的脊背,当神父终于发现这一点,转头要问话的时候,金发的美人猛地伸出了手,扣住神父的手腕,将他蛮横粗暴地推拉进了旁边悬挂着厚重帷幔的角室。
烛台在粗暴的拉扯中跌落在地,微弱的光芒瞬间就湮灭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酒红色的厚重天鹅绒帷幔遮蔽了明亮的月光,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空间里,两具身体紧贴在一起,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
圣母大教堂里有很多这种凹陷结构的设计,大多在转角处,为了放置大型雕像所特意留白的,有些地方已经找到了适合它的作品,而有些地方尚未寻找到合适的雕像,就用天鹅绒帷幔暂时悬挂遮蔽一下,后来设计师发现这种帷幔造型也十分切合教堂的整体设计,索性就保留了这些意外之喜。
帷幔后的这些凹陷处并不会有人特意来看,有时候这里会放置一对椅子或是小茶台,供行走疲惫的人短暂休息一番,有时候这里会做方便之用——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就连凡尔赛宫里都有随地大小便的事情呢。
在圣母大教堂长大的艾利亚诺拉熟知这里的大小房间,这一处帷幔后只有一个高脚花几,上面摆放的玫瑰早就枯萎,近期的混乱也导致了没有人想起为它更换新鲜花束。
玫瑰死去仍留存的一缕残香里,来自艾利亚诺拉身上滚烫的香气愈发浓烈,被水烟侵蚀的阉伶连呼吸都带有乳香和豆蔻的气息,小丁香、柑橘的余韵在不断升高的体温里蒸腾。
高大的神父堪称乖顺地被按着,后背紧贴在垂覆天鹅绒的墙壁上,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他还是落下眼帘看着身前的艾利亚诺拉,像是一尊无情无欲的神像,等待着对方展露出下一步想法。
阉伶冰冷的手握住了神父的手腕,顺着肌肤贴上手背,然后抓起他的手拉到自己脸上。
神父触碰到了潮湿的泪水。
“你哭了,为什么?”他感到迷惑,轻声地询问。
“这是痛苦。”黑暗里,带着水汽的声音仿佛耳语。
“我以为你爱我,是因为这使你感到快乐。人类的本能不就是这样,追逐一切使他们感到快乐的事物,并且持之以恒。”
“是的,你说得对……但爱您使我感到痛苦……”耳语般的声音更加低弱了,像是一只夜莺垂死的歌唱,“这种痛苦令我感到真实,我因此更加爱您,就像是一个诅咒……”
不知道神父有没有听明白,他沉默了一会儿,依旧用那种平和的语调询问:“那么你现在想做什么?”
那只握着他贴住自己脸颊的手牵引着他向下,夜莺蜷缩起柔软的羽毛,袒露出鲜红的胸腔。
“……我想让您和我一样痛苦,和我一样……坠入地狱。”
神父的手触摸到了柔滑温热的皮肤,手背上属于绸缎的触感慢慢脱离,那只手带着他不容拒绝地向深处滑去,厚实的帷幔被不经意间碰开,一缕稀薄的雪白月光斜着落进来,照到艾利亚诺拉身上。
宽松的长袍已经被他自己扯开,松松垮垮地挽在手肘上,金发披散垂落如海潮,被外头的月色照成一片流泻的霜,泛着银子似的光,那双浅紫的眼瞳里含着水,波浪粼粼,在昏天黑地的浪潮里溅出宝石般的华彩,纤细雪白的手指按在神父胸口,从腰线往上就是一道惑人的弯月,这弯月锋利如钩,要把人的血肉、脊髓都统统勾出来榨干才罢休。
狭窄的空间里,温度不可避免地升高,艾利亚诺拉跪在神父面前去亲吻神父垂下的手,唇瓣贴着他的手指一路游移到他的掌心,在他的手腕舔舐,用犬齿去轻轻噬咬上面细嫩的皮肤,在翻涌的情潮里,将汗湿的睫毛向上勾起,眼尾烧起美艳的红潮,去看神佛般神情怜悯无动于衷的神父。
——你是空心的偶人、不通晓爱欲的造物,主使你完美,我却妄图让你耽溺情爱、使你脆弱易碎——
艾利亚诺拉用潮湿的手指撩起神父宽松的衣袍,身躯宛若无骨的蛇般缠绕上去。
——我恳求您的爱情,倘若这是绝无可能的妄想,那便令我做您爱欲的启蒙者,让神也憎恨我这卑劣的魔鬼之子!
第171章 巴黎之死(八)
骨瘦伶仃的雪白手指死死抓着厚实的深红天鹅绒帷幔, 淡紫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细密汗珠顺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往下滑落,把金发黏在锁骨和脊背上, 再被神父温柔地轻轻拨开。
用亚麻布编织的粗粝祭披摩擦着艾利亚诺拉的脸庞, 他贪婪地将嘴唇贴到神父胸口的十字架上,汲取上面微薄的凉意。
被称作承载了巴黎永恒之美的阉伶有着世上绝无仅有的美丽躯体,他堪称傲慢地将自己展现在空气中,就像是热情的收藏家展示自己的藏品, 将超越历史和文明的艺术交由更多人去惊叹、去赞美。
神父用不染尘埃的眼神安静地看着足以令艺术家们疯狂的这一幕,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下流的意味,仿佛面前是那尊圣母怜子像, 或是教堂顶端的神诞日壁画, 足够的壮美、足够的弘大、足够的震撼人心,但也仅仅是一种对美和艺术的映射,正常人是不会对单纯的美产生性欲的。
就算他现在面对的是活过来的艺术品,是活色生香的躯体,带有温热的呼吸和波光粼粼的眼眸——
一个合格的神父,当然要对色诱说不。
佩特罗沙相当有耐心地站着,还伸出一只手轻轻扶着艾利亚诺拉的后腰,防止他站不稳跌倒, 蝴蝶般的亲吻落在他脖颈上, 他的神色也未曾有半分变化, 直到他的亲吻将要触及对方的嘴唇, 神父才微微侧了一下脸庞,让这个玫瑰似的亲吻落在了自己侧脸上。
多冷酷啊……这空心的、无情的偶人!
艾利亚诺拉的神情慢慢变得绝望, 他无法遏制地回想起了过去几天的种种遭遇:他行走在长廊上, 看见神父从礼拜堂出来——不, 他行走在索多玛的街道上,抬头看见生有雪白羽翼的天使从天际翱翔而过;他坐在长椅上,听寥落的教堂里神父咬字清晰的布道——不对,他应该是坐在夯土的树根下,身旁挤挤挨挨坐满了人,头发花白的老人慷慨激昂地用沙哑的嗓音歌颂主的神迹,人们听得如痴如醉,他却只看见了云层之上天使垂挂下来的半扇翅膀,祂也在听人间的布道吗?当他走过花园,从弗朗索瓦的车上下来,和神父擦肩而过,对方是什么表情?——就像他头上顶着陶土的瓦罐,搬动着自己在烈日下被晒得要融化的躯壳时,飞掠而过的天使是否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低下头颅看见过他淌满汗水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