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娘的额心紧蹙,有些不大信,“玉姐做得出来这种事?”
“怎么就做不出来?她是多大个体面人物?听说,当夜汉子还是歇到别处去了。”
她讲得绘声绘色,倒不像“听说”,仿佛活见过那副场面似的。箫娘却有些难想象,心高气傲娇滴滴的辛玉台跪在仇九晋面前,要为他做那牲口似的勾当。
她甚至不能想象辛玉台的面目,好似从未认得过她。
元太太将满厅上珠光相映的女眷们睃一眼,几分幸灾乐祸,“这时节,只怕这里头没一个不晓得这件事的。到底也个是县令家的千金小姐,这样伤体面的事情叫人议论,她的脸皮还搁得住?听说是为这个,起先哭了几日,茶饭不吃,关在屋里不敢见人,没几日,就听见说患了个失心疯。”
始末听完,箫娘不知是喜是忧,只觉脑子里一霎空荡荡,一霎又挤满玉台那张高台的粉面。俄延半晌,才摇头嗟叹,声音显得无奈又无情,“啧啧啧、就为了这屁大点的事情,哪里值得呀?”
“你瞧着是屁大的事情,人家只当是天塌下来一般。打小捧着手心里长大的娇娇小姐,成了个‘霪.妇’,哪受得了南京城这些官太太们的白眼?”
箫娘打眼一睃,那些个熠熠生辉的妇人交头接耳,唇角闪过嘲弄,谈笑打趣中,好似真泄出个“荡.妇”“下.贱”之类的字眼……
伴着嘻嘻咯咯的嗤笑声,那个眼漏霪.邪的讥讽,这个眼含露骨的轻蔑,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穿透杳杳云层、锦帘银屏,嘀嘀咕咕响在玉台耳畔。
空荡荡的屋子里、帐子里、廊底下……到处在闹哄哄地谈论她,当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笑话,加以几番点缀,说成一段传奇。
一扭头,那蒙着微尘的镜中,是她自己脸,是高洁倨傲的另一个玉台,吊着眼梢露出乜兮兮的目光,唇上磨一磨,似乎在说:“下.贱.货。”
连自己也看不起自己,谁还能瞧得上呢?玉台抖着肩笑一笑,所有的期盼与希冀都从眼眶里抖出来,自尊与高贵也都覆灭,只剩个惨淡的笑话。
她眼珠子四下里转一转,慌不择路地拣起个什么朝镜里砸,“咣当”一声!世界安静了片刻,那些嘲笑声暂且消散。帘下却钻进来个丫头,吓傻了眼,“姑娘怎么了?”
玉台慌张地从一堆碎镜片里寻出片顶锋利的,剌了满手血也不觉痛,只顾着四下里乱挥,“滚、滚开!闹哄哄的吵死个人!你们滚出去!”
丫头愁眉紧扣,里里外外看过来,屋内空无一人。想去拉她,又恐伤着自己,只得围着她打转,声音急得要哭,“并没有一个人啊,姑娘大约是瞧错了!姑娘快上床躺着,要吃药了。”
“滚!都给我滚出去!……”
玉台对着空气挥舞半晌利器,挥得累了,跌坐回杌凳上。须臾把脸抹一抹,转过来,白森森的腮上沾着一抹殷红的血痕,向丫头笑了笑,“终于得个清静了。”
那眼睛像是两团蓝幽幽的火,丫头吓得不轻,定了半日神,方才斗胆去将她搀扶到床上躺下。骗得她阖了眼,独步往太太云氏屋里去通报。
云氏想是刚刚午睡起来,懒洋洋地欹在榻上听完,嗤了声,“瞧这样子,大约是难好了……”尾音轻盈地沉下去,虚飘飘地叹息后,剔起眼,“恐怕她伤着自己,将屋里的一应利器都收起来,这些日暂且把屋子锁了,别叫她外头去。”
丫头跪在底下,抬起泪涔涔的眼,壮了壮了胆子,颤颤巍巍央求,“太太还是许我们姑娘回娘家养病吧,在府里头,只怕吓着人。”
“吓着人?”云氏拈着绢子扫扫裙面,朱唇黏黏地翕动,“我们仇家,什么场面没见过,吓得着谁?我晓得你们太太想把女儿接回去,生怕我们仇家亏待了她似的。你在这里陪着你们姑娘,是瞧在眼里的,请大夫吃药,我们哪一样耽误过?送回家去,我们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快消了这个念头,好好的在这里养着,早晚是能好的。”
丫头不敢再多嘴,只得去了。云氏跟前服侍的媳妇端着碗燕窝进来,搁在榻上。云氏便随口问:“今番街上好似闹哄哄的,什么缘故?”
这妇人笑论:“今日是陶家新嫁女儿,您忘了?咱们家还送了礼去的呀。女人呐,一辈子最风光的就是这一遭,可不要使劲闹?倒是咱们家这位新奶奶,闹过一场还不够,瞧这样子,像要闹一辈子呢。啧、不过外头传几句闲话,就激得她发起疯病来,到底年轻。”
云氏换了个方向,从高枕歪到炕桌上来,叮叮当当的一柄银汤匙搅合着碗里粘稠的燕窝,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哼,“新媳妇嘛,难免的。等往后经过看过许多,失心疯?呵,没有心,如何失、又怎样疯呢?”
没有心,人是疯不起来的,只会冷,倥偬地一年接一年,从春到冬,渐渐就结成了一座无涯冰川。
转瞬,她们又议论起何陶两家的婚事,说起陶知行发嫁小姐,大摆排场,奢靡铺张,轰动了整个南京城。
迎亲的队伍由陶家门前出来,不往何家去,反倒从前街踅过,连绕了好几条街,引得游人驻足,挤逼围堵,将几条长街引堵得水泄不通后,队伍似舞姬红艳艳的纱裙,招摇妩媚,迤逗而去。
席泠陪着迎来新娘子安顿好,等黄昏成礼的空闲,何盏招呼他往厅上用席。不想刚走到浓荫密匝的荼蘼花架底下,听见何齐跟前的小厮来请,“我们老爷请席大人书房说话。”
何盏与之对视一眼,笑了,“大约是我与父亲说的事情成了,你跟着小厮去,我往前头招呼亲朋。”
青梅时节,照花弄晴。席泠随小厮渐离喧嚣,走到何齐书房。见过礼,何齐指在对面椅上,看茶请坐,捋了捋下颌一片须髯,端得是抹儒雅斯文,和蔼慈目,“何盏成亲,亏得你忙前忙后,你与他自幼的好友同窗,我也算看着你长大。如今他娶了妻房,你如何打算呢?”
比邻而居二十来年,席泠与他私交甚少,此刻无端端关怀起他的私事,大约是要从这里挑个话头,攀扯入公。只是席泠没料准,倒是他先找了来。
他拔座起身,恭敬作揖,“谢大人惦念,如今衙门里忙着新策施行,下官一时想不到那些没要紧的事。”
何齐抬手朝他压一压,“坐下说话。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还同从前一样,喊我伯父,不要见外。衙门里的事情忙,你也不小了,家事也要用心。你没了父母,如今就得个‘假母’在家中,你请她时常过来,与你伯母多说说话,把你婚事也操办起来。”
“伯父恩情,席泠心谢。”
何齐慈目一转,问他:“衙门如今换了税策,改收银两。你倒说说,比从前的税策好不好?”
“从前收粮,一则不定就是发霉淋雨,运送到京,路上损耗太大;二则各色税种,百姓缴纳也多不便宜;三则……”席泠稍稍垂眼,“正因粮食损耗太大,账面不清不楚,各地贪墨,也就大了。”
拖沓语调里的暗示,彼此刹那了然。何齐端起茶呷一口,些微放缓了笔直的腰板,“你大概也听何盏讲了,这南京的贪墨之风也该着手治一治,上头派了江南巡抚回来,说话就到。我想,这倒是个好时机,何盏常在我跟前说你如何足智多谋,既要用人,又何必把眼放到别处去?因此我要问问你,要是叫你来办,南京这班贪官污吏,该从何办起?”
这便是唾手可得的机会,席泠却态度从容,把轻垂的眼皮抬起来,眸色暗沉,“伯父以为,朝廷是想惩治南京这班贪官?”
倒把何齐问得有些不知所以,笑了笑,“不整治贪官,还办个什么贪墨案?”
“贪吏腐蠹自然是要惩治,可依侄儿愚见,这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情。朝廷真正想要的,是追缴回那些银粮,至于几个蠹虫是死是活,皇上与内阁都不会在意,不过是按律定罪而已。可银粮若追不回,就是定了他们的罪,这案子,也不算办得称心如意。”
这些纷头乱绪看似是一个事,却是两个问题,孰轻孰重,倏然就拨开迷雾,点醒了何齐。他点点下颌,搁下茶盅,“你这话不错,重中之重,是要追回那些银子或粮食,否则朝廷也不会秘调江南巡抚。可一旦开堂审案,他们咬死了不说,银子就追不回来。”
“那就追回了这些东西,认证物证账册皆在,再抓他们定案。”
何齐靠回椅上,眼色里透着几分诡诈,“可他们不会放在那里叫我们拿脏,人证,恐怕也没人愿意掺和进这么个大案里头。”
席泠分明握住了牌,却不肯露底,暂且收敛了锋芒,拔座向他拱手,“这事情是难办,也终究能办。伯父不要心急,侄儿随候左右,但凭差遣。”
“好,好好好。”何齐不疾不徐地又笑两声,也收敛了心里的算盘,起来拍拍他的肩,“好孩子,比我那孽障有出息。等江南巡抚到南京,我向他举荐你,你好好干。走,前头去吃席,还有许多宾客要招呼。”
未几遐暨园中,林木盎然,晴丝袅袅,莺声唱得人胸怀豁然开朗。席泠跟在何齐后头,从他肩头凭目,遥望向官途通达的远处。
目断处,竹影留云,樱杏桃李,落在黛柳眉梢。箫娘与一班官眷正巧打陶家的席面上撤了,又转到何家席面上来贺。前头有丫头引着,后头是脂粉撞裙钗,珠光摇宝翠,或是障扇,或者掩帕,嬉嬉笑笑地逗趣过来。
箫娘远远就望见席泠与何老爷相请相行,行容是隽逸清雅之姿,眉目里又敛山沉海默之势。胭脂与书卷在荼蘼花架前相逢,相互拱手福身。